公主薄情 第22節
謝太后呼吸一滯,幾乎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裴彥:“皇帝這是不信任我這個做母后的了?” “母后切莫想太多?!迸釓┞龡l斯理地笑了一聲,“朕是為了母后著想,心疼母后,才想著若是有人給母后分憂才是最好的,難道母后便只想著忙碌勞累,不想要享福的么?” 謝太后看著裴彥,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 殿中陷入了沉默之中。 宮人們不敢多出一口氣,一旁的謝笙聽著這些話,直握緊了拳頭,卻不敢在這時候多放肆地說什么。 裴彥卻仿佛沒有注意到這讓人感覺到恐懼的靜默一般,他又笑了笑:“母后為了朕cao心這么多事情,若是讓三弟四弟知道了,是要怪朕的,他們也心疼自己的娘親,不舍得叫娘親勞累。母后,你覺得朕說得是否有理?” 謝太后只覺得一口氣哽在胸口,她不能說這些話是無理的——正如她之前每每插手裴彥的后宮之事時候說出的話一樣,裴彥現在所說的,也是她無法反駁的。 她盯著裴彥看了許久,最后才緩緩地露出了一個僵硬的笑:“是,皇帝說得有理?!?/br> “母后能領情是正好?!迸釓┩罂吭诹艘伪成?,目光掃過謝笙,“正好有謝家的姑娘在宮里,能多陪著母后說笑嬉鬧,便也不會讓母后覺得無聊。由此可見,謝家也還是一片赤膽忠心,否則怎么會想到把自家女孩兒送進宮來陪著母后呢?這是應當賞的?!鳖D了頓,他看向了一旁的寶言,“賞一對玉如意,你替朕記住?!?/br> 謝太后看了一眼謝笙,然后垂下了眼眸,過了許久才把胸口的不甘給咽了下去——也只能往下咽,她是不能多說什么了。 “陛下準備讓誰來替娘娘行事呢?”一旁的謝笙終于按捺不住了,她看了一眼謝太后,大著膽子看向了裴彥,“娘娘畢竟是太后,若是隨隨便便就讓人代行其職,那便會叫外人妄議,對陛下也不好呀!” 裴彥目光落在謝笙身上,也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來云嵐兩次都把謝笙攔在外面不見的事情,若他是云嵐,大約也是要把她攔在外面的——他實在是少見這樣不知進退的女子,甚至都有些懷疑她與謝簡如何是兄妹,謝家又如何教導出了這么天差地別的兩個人。 “朕自然是有萬全思量?!迸釓┹p笑了一聲,“你便只需要陪著太后便行了?!?/br> 這話聽得謝笙臉色一白,她悄悄又看了謝太后一眼,不敢再多說什么,只乖順地退到了一旁去。 “便就這樣吧,朕不打擾母后用晚膳,便先告辭了?!迸釓┱酒饋?,不等謝太后再多說什么,便朝著外面走去。 . 夕陽已經完全落下,天邊只剩下幾縷金色的殘影。 夜幕已經降臨。 云嵐坐在竹榻上,拿著一個大碗,把膳房剁碎的小魚小蝦都拌在一起。 她腳邊,灰奴帶著白娘子一起乖乖地坐著,抬頭看著她手里的動作,時而發出催促的嬌嗲的喵喵聲。 “快好了快好了,別催?!痹茘鬼樖衷诨遗成厦艘幌?,然后讓宮人把兩只貓的貓碗給拿來,把大碗里面的小魚小蝦分到兩只貓碗里面。 分好了兩份貓飯,云嵐把貓碗放在地上,灰奴便一頭扎過去埋頭大嚼,白娘子似乎更懂禮貌,它對著云嵐喵喵了兩聲,然后才跟著過去吃起來。 “白娘子好像長胖了一些?”云嵐問身邊的宮人。 宮人看向了白娘子,笑道:“奴婢覺得是長大了一些,然后身上的毛都是整齊的,看起來就稍微胖了一些?!?/br> “毛多,所以這胖都是假的?!痹茘剐χ酒鹕韥?,示意宮人可以把拌過貓飯的碗筷都收撿起來,“不像灰奴就是個真的大胖子,摸起來全是rourou?!?/br> 正說著話,裴彥的聲音插了進來:“你在喂貓嗎?” 云嵐尋聲看去,便見裴彥從前殿走過來,面上笑容是放松的。 他幾步就走到了她面前來,笑著拉住了她的手,笑道:“用過晚膳沒有?” “還沒,晚上沒什么胃口,就沒吃?!痹茘固ь^看他,她聲音漸漸軟下來,“也不想吃?!?/br> “陪著朕吃一些,就當朕求你多吃一點,可不可以?”裴彥把她攬在懷里朝著正殿走,“聽說你最近晚上也休息不好,若是不舒服,讓太醫來看看?” “不用?!痹茘箍吭诹伺釓牙?,“白天睡太多了,晚上自然就睡不著了?!?/br> “真的是這樣嗎?”裴彥認真地看她,“不可諱疾忌醫,明天還是叫太醫來看看吧!” 云嵐沉默了一會兒,她也看向了裴彥,兩人四目相對,最后是她先把目光轉開了:“不想看,本來就沒哪里不舒服?!?/br> 裴彥失笑,拉著她在懷里坐下了,道:“行行,朕聽你的,可以了吧?” “嗯……”云嵐靠著他的胸膛,看著宮人在面前的幾案上擺滿了秀色可餐的飯菜。 身后的裴彥又笑著道:“朕今日已經下旨讓旁人來管著后宮,到時候你不必再為太后和那個謝家的女孩兒煩惱了?!?/br> 云嵐愣了一會兒才明白了裴彥的意思,她看著面前那道涼拌蘆筍,沒有說話。 她并不在意這些。 但裴彥應當不這么認為——或者這世上沒有人覺得她不在意。 “朕有個表妹,人忠厚老實,最重要是他們家里從來都是最最忠心的?!迸釓├^續說道,“朕讓她進宮來管著宮里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闭f著他親了親她的頭發,“你不許生氣?!?/br> 第32章 已經是夏末了,盡管白天里還是炎熱,但晚上已經涼爽了下來。 草叢中的蟲鳴變得低微,不再似之前那樣令人覺得吵鬧。 夜燈的光線并不明亮,只堪堪照亮了腳下一尺方寸,但卻還有蛾子撲棱著翅膀直直撞過來。 云嵐安靜地穿過了庭院,在池塘旁邊的小亭里面隨便坐下了。 一旁的樹枝大幅度地上下搖晃了一番,在黑夜當中,這樣--------------銥誮動靜顯得有幾分駭人。 她抬頭看向了亭子旁邊那棵樹,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上頭到底是什么,就見一個灰不溜秋的影子從樹上一躍而下,直沖到她腳下,對著她喵喵了兩聲。 “原來是你?!痹茘瓜乱庾R松了口氣,便見灰奴跳上了欄桿,與夜燈并排坐下了。 灰奴抬頭看了看她,尾巴甩了兩下,又左右看了看,跳下欄桿又走開了。 貍花貓這一身毛在夜晚是難以看清的,不過走出去三五尺,便已經完全與夜色融為一體再看不到。 云嵐收回目光,看向了面前的池塘,里面的荷葉還是亭亭玉立,但大約已經快到秋天,不再似之前那樣充滿生機。 在夜色中,原本碧綠的葉子染上了墨色,看起來帶著幾分蕭瑟之意。 灰奴從另一邊帶著白娘子重新回到了亭子里面,它和白娘子一起跳到了云嵐面前,然后一點也不講究地就靠著燈籠給躺下了。 毛茸茸的貓頭被夜燈照亮了,而大半光線被擋住,顯得燈光更黯淡了一些。 云嵐伸手捏了捏灰奴的rou嘟嘟的爪子,她睡不著,閉上眼睛便只會去想從前,從前那些她以為早就已經遺忘的事情都已經從記憶深處翻涌出來,她想起自己的母親,想起崔家,也想起衛雋。 . 她的母親是怎樣一個人呢? 她其實并不能用公正的話語去評價她,她很難不怨恨,那些年的過往,不是最后那一兩句所謂的善言便能抹去的。 她不知道自己對于她的母親來說到底是算什么。 但很肯定的是,她的母親并不喜歡她,她當年沒有勇氣去探究原因,現在就便更無法知道確切的緣由。 不過許多事情回頭去看,便也能看出一些端倪。 比如她母親的出身——衛尉崔家的嫡女,她進宮破例封了寶華娘子,之后便封了婉妃,她在末帝的后宮中比較其他妃嬪都走得順遂,想來她當年在后宮中一定是風光過的。 再比如后來她失寵后在長泰殿那么多年,有人奚落,卻并沒有人真正威脅到她的性命,也并沒有牽連到宮外的崔家。 還有她對著她說過的那些含混不清的話語,對她毫不掩飾的咒罵。 以及,最后她在出宮之后中了流矢之后與她最后說過的那幾句話。 那時候她對她道:“太好了,終于到了解脫的時候,無論對你還是對我,終于不必相看兩厭?!?/br> 說著這句話的時候她并沒有看她,但她嘴邊是帶著笑的。 “從此你便自由了,不必被任何人擺弄,不必受任何人的拘束,不必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彼f,“你從此便是這世上最自由的人,天下之大,你可以跟著你喜歡的人一起,從此也不必再聽我的咒罵和怨恨?!?/br> 便就只是這么簡單的幾句話之后,她便斷了呼吸。 那時候她并不會感覺到有多么悲傷——正如她的母親所說那樣,的確是解脫。 仿佛是原本一輩子要背負下去的沉痛,此時此刻卸下重擔。 . 正想得入神,忽然身后有腳步聲傳來。 原本靠在燈籠上的灰奴站起來,繞了個圈走到了她面前來蹭了蹭她的手。 云嵐隨手摸了摸這胖貓,回頭看了一眼,便見是裴彥正朝著她走過來。 裴彥身后跟著宮人,他見她回頭,便讓宮人在遠處站了,自己拎著燈籠朝著她走了過來。 “半夜醒來沒看到你人,起來看了看才知道你跑到這里來了?!迸釓┦掷镞€拎著一件薄薄的斗篷,走近來便披在了她身上,“白天雖然熱,但晚上還是有些涼,小心著涼?!?/br> “你自己也沒穿多少?!痹茘乖谂釓┥砩蠏吡艘谎?,便見他也就只是隨便披著單衣,“這里也不冷?!?/br> “我身體比你好?!迸釓┨嫠讯放窭昧?,又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你的手都是冰涼的?!?/br> 云嵐抬眼看向了他,一時間有些心亂如麻。 方才那些亂紛紛尚未理清的思緒此時此刻又泛起來,她心中升起了一股扭曲的愧疚,一邊是愧疚另一邊是貪婪,這二者扭在一起,無法分開。 而裴彥似乎沒覺察到她心思的復雜,他攬著她站定了,溫聲笑道:“所以大半夜的在這里想什么呢?能說給我聽嗎?” 他沒有用“朕”來自稱,似乎變成了曾經她在吳郡遇到的那個人一般。 下意識往他懷里埋得深了一些,無饜漸漸壓下了內疚,她從他懷里抬頭看他,他與衛雋有著尤其相似的下頜,但與衛雋又不同,他不羈時候更多,不似衛雋總是沉穩的。 懷里的人久久沒有說話,裴彥低頭看向了云嵐,恰好便與她四目相對了。 “在看什么?”裴彥笑著問。 “在看裴郎?!痹茘勾鸬?,她慢慢地反握住了裴彥的手,目光重新投向了方才灰奴的方向——這會兒兩只貓又已經不知去了哪里,那里已經是空空蕩蕩的了。 “貓就是晚上出來玩的,你別管它們?!迸釓╉樦哪抗饪催^去,又笑了笑,“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什么跑到這里來?!?/br> 云嵐頓了頓,大約是腦海中思緒紛紛,這會兒顯得格外遲鈍一些,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開口了:“我只是想起來我的母親?!?/br> . 這答案是裴彥沒有想過的,他想起來那天聽著寶言說云嵐的生母曾經是末帝后宮中的婉妃——對這個婉妃,他從前連名字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來歷。前陳末帝后宮中有過得寵的妃嬪,但其中并沒有婉妃的名號,又或者是,婉妃得寵的時候他的年紀尚小,所以毫無記憶。想一想這也是合理的,云嵐與他年紀相當,若婉妃是在云嵐出生之前得寵,那會兒他的確是無從得知。 他低頭去看云嵐面上神色,見她并沒有表露出什么明顯的傷懷之意,不由得放松了下來——他不擅長安慰人,若她真的因為四年生母哭泣起來,倒是叫他束手無策。 只是這話題既然是他提起來的,便也不好半途便轉開,何況他也有些好奇云嵐當年處境,于是便小心地順著她的話說了下去:“你之前與我說你是在長泰殿,那邊很遠,是因為你的母親當年不得寵的緣故嗎?” 云嵐笑了一聲——這是她第一次與別人說起自己的身世,她意外地發現這些話她的確是想對人傾訴的,她并沒有在意裴彥語氣中顯而易見的小心,只道:“曾經也算得寵吧?不過我記事之后的確是不得寵的,所以住的宮室也偏僻?!鳖D了頓,她又自嘲地笑了一笑,“我只是在想,我與我的母親應當少了母女緣分,她在世時候我與她相互怨恨,如今想起來,竟然是沒什么可以回憶的美好?!?/br> 這話讓裴彥愣住了,他不知要說什么才好,于是便順了順她的后背。 “我小時候是嬤嬤帶大的?!痹茘拐Z氣很淡,“若真的要說,我對嬤嬤感情更深厚一些,或者是多虧了有嬤嬤在,我才能活下來吧?”說著她抬頭去看裴彥,又笑了一聲,“你知道為什么我的母親不喜歡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