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日 第51節
“人有墮落的欲望, 站在高處, 會很想往下跳, 一直墜落下去?!避菨驹诔ㄩ_的明亮窗前說,“但與此同時,人又會恐高, 恐得不僅僅是高,還有內心深處躍躍欲試的墜落欲望。一半基因刻著毀滅,另一半基因又拼命拽著它?!?/br> “人真是復雜的生物, 不是嗎?”芮濤轉身,面對方默坐下, 柔和的晨光將診療室照得格外潔凈舒適,但是芮濤接下來說的話卻讓方默感到陰冷刺骨。 “結果,就是你兒子那事我們的調查結果, ”芮濤說, “我們的人到了你說的研發中心才發現那兒全是碎石瓦礫,根本看不出原來是什么樣子, 更別說找人找線索了。不過,他收到了一段無線電波,從廢墟傳出來的。電波的內容是,國家為避免機密外泄,直接采取暴力行動,沒有查清研發中心有沒有人就直接炸毀了。發出電波的人——應該就是你兒子吧,當時就在研發中心里,察覺到炮彈襲擊后第一時間求助,在外面執行炸毀任務的人應當能收到求助信號卻沒有理睬,為快速完成任務不加猶豫地把他一起給炸死了。那段電波是他臨死前發出來的,在儀器沒有損壞前,會被反復發射,他希望有人能聽到他的遺言?!?/br> 方默問:“怎么證明你說的是真的?” “我沒辦法?!避菨龜偸?,“信不信在你?!?/br> 方默點頭,付完尾款離開。 他全程冷淡鎮定,但低垂的眉眼、緊繃的嘴角昭示了他不平靜的內心,他走出去的步伐仿佛踩在guntang的赤鐵上,每一步都被灼燒得血rou模糊,偏偏還要咬牙強裝無事發生。 如果他信了,仇恨的種子就會在他的心里掩埋。將來有一天也許能用得著,也許永遠用不著。但為的就是那合適的時機萬一來臨時,能正好把那顆滿含恨意的種子發揮出最大的作用。 芮濤就這么看方默離開,隨后在病歷本上裝模作樣寫幾個字。也并非完全裝模作樣,他寫的都是加密文字,會被送進情報庫里。在那個時機來臨時,按條件所需搜索到這一個人的仇恨,然后加以利用。 方默在八點五十抵達他的辦公室,他這輩子只有妻子生產的那天早上遲到過。 下午五點,準時下班。他唯一一次早退是兒子在十三歲時遇到車禍。 回到家,面對形銷骨立的妻子,方默說:“忘了他吧,忘記我們有過一個兒子?!?/br> 入夜,方默把自己關在安靜的書房,撥打了一個月前和兒子遺體一起拿到的號碼:“嚴部長,我,我要舉報?!?/br> “你不信他嗎?”嚴飛問方默,他們都在方默家附近街道的一間情報局安全屋里,底下的一二樓是晚上正熱鬧的足浴店。臨時安排見面,也只有這里最安全。 方默搖搖頭:“我不信?!?/br> “為什么?” “哪怕他說的是真的,方燁然是在研發中心時被炸死的。但政府在規劃相關任務時,一定會提前對該地點人員進行摸排。作為一名工作性質極其敏感的軍職技術人員,不僅沒有第一時間主動上報,到了那時還隱而不報自己能進入三十二日的事實,實際上就表明他暗含心思。被炸死是他活該?!?/br> 方默話里滿是恨鐵不成鋼的痛惜。 嚴飛的目光看似隨意掃著他,實則秘密把控著方默所有的臉部細節,以他從事三十年情報活動鍛煉出來的敏銳覺察力,來判斷方默此時是虛偽還是真情。 得出結論之后,嚴飛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方默說:“那個芮濤,還有他的清道夫組織……” 嚴飛說:“我知道了,我會留意的,謝謝你的坦誠?!?/br> “師弟,給我做做心理治療吧?!?/br> 黃昏,芮濤看夠了窗外凄冷的初冬暮色,走回室內中心,躺在病人用的躺椅上,對正在整理文件的田路說。 田路奇怪地回了下頭,見芮濤玩味的姿勢便覺得那句話只是在戲弄他:“你一直在抗拒我?!?/br> 田路自從答應芮濤來協助他之后,不是沒有嘗試過用一些方法去探尋他內心的真實想法,但專修社會心理學的芮濤對于個人心理學也很精通,對田路的各種試探都十分圓滑地撥弄開。 芮濤笑道:“抗拒別人的窺探,是心里有秘密的人的本能。但我把你喊到我身邊,其實也是一種求救。能不能消解我的本能抗拒,救我于水火之中,就看心理醫生你的本事了?!?/br> 田路停下手里的動作,現在的氣氛很好,光線昏暗,看得見別人的輪廓,但看不清臉上的表情,這種環境會讓人對另外一個人的戒備小上很多。不少人的秘密都會在臥床夜談中對身邊人吐露,因為看不見別人的實時表情,無形中減少了許多心理壓力。 他走向芮濤,這一次或許可以試試接近芮濤的內心。 但門鈴聲打斷了他。 芮濤不無可惜地從躺椅上起身:“又有客人來了?!?/br> 他去開門的時候,順便按亮了燈,室內燈火通明起來,秘密縮回觸角,躲進人心里最隱蔽的角落。 把客人領進來,芮濤沖田路笑了笑,田路便按照規定離開房間。 見客人四處張望,似乎是不放心的樣子,芮濤說道:“我敢保證,沒有比我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雖然很多人都知道這里,但也正因為他們都知道這里,各種利益方權衡之后,才要把我這里打造成真空地帶,沒有監視、監聽、監控?!?/br> 那人點點頭,將一枚指甲蓋大小的存儲芯片從手機殼里取出來遞給芮濤:“緊急,不能通過三十二日轉遞,要立即傳出去?!?/br> 芮濤挑了下眉:“好,我知道了?!?/br> 客人走后,芮濤索性鎖上診療室的門,來到前廳,攬住田路的肩膀:“師弟,吃飯去?!?/br> 芮濤選了一家環境不錯但也不算很昂貴的西餐廳,吃完后,有服務人員來問:“先生,請問用餐愉快嗎?有什么建議請一定要提出來,我們會及時改進的?!?/br> 芮濤說:“菜品沒話說,就是擦嘴巾有點硬了?!?/br> 服務員欠身:“不好意思。我們會盡快更換采購渠道,以便為您提供更舒適的用餐環境?!?/br> 芮濤和田路離開后,服務員開始收拾桌子,把一托盤的碗碟垃圾送往后廚,走到后廚通道的監控死角時,他立即翻開用得皺巴巴的擦嘴巾,在里面找出一枚存儲芯片扣在手心里,接著從容地繼續自己的工作。 第二天上午,這家西餐廳例行舊事地在店外豎立小黑板上更換主推菜品,招攬顧客。和昨天的主推菜品比起來,今天的變化不算很大,五種菜品中,就有兩道和昨天重復了。不過這是很正常的事,有時候他們的主推菜品甚至和前一天一模一樣。 這家西餐廳的地理位置不好不壞,但因為離很多西方領事館不遠,領事館工作人員有時候會順道來此用餐。 a國領事館的翻譯官下班后開車經過西餐廳,瞥見主推菜品板,似乎是遇到了自己喜歡的菜,便將車停下來,進去吃午餐。他這個行為實在太正常不過了,哪怕懷疑他用外交豁免的身份來做間諜,去吃一點自己家鄉的食物又有什么出格的呢。 翻譯官點了主推菜品上的三道菜,其中一道熏三文魚就是和昨天重復的。 “菜上齊了,先生?!边€是那個服務員,端上一盤熏三文魚。 翻譯官獨自吃起來,夾了一片三文魚送進嘴里,小心地咀嚼著,像是在懷念大洋彼岸家鄉的味道。他的舌尖碰到了堅硬的觸感,他抹了一下嘴,手垂下去的時候,將芯片彈進西裝口袋里。 他們通過這種方式傳遞情報已經很久了,事實證明哪怕華國官方懷疑過、監視過,也暫時沒能發現情報鏈中這最關鍵的對接環節。 他們選擇傳遞情報的暗號的確在主推菜品板上,但并不是某種特殊菜品登上黑板就意味著有情報,這樣太惹人注意了,時間一長,華國的反間諜人員就會發覺其中的規律,再加上現在計算機、大數據等技術發達,只要拍下高分辨率照片,再不起眼的、人腦可能忽略的暗號也會被計算機總結出來,什么窗簾、窗戶、門口花盆擺設、燈的開關、小黑板上的字跡、花紋,沒有哪種細微的變化能逃過計算機的火眼金睛。 于是他們只好選用更復雜的暗號。餐廳每天都會擺出今日主推菜品,有時候會和昨天完全不一樣,有時候會和昨天重復一道、三道、四道乃至于五道一模一樣,但只有重復兩道的時候,才代表有緊急情報傳遞。 這樣的規律很難被跟蹤人員發現,因為他們更多地關注這個人去了哪里、在他去的時候有哪些異常,對于他沒去的那很多天就沒有太多影像資料留下,也就沒了對比。除非他們已經懷疑這家西餐廳是據點,正在不間斷監視。 這對情報人員的要求很高,他必須得每天經過餐廳并在一兩眼的掠過中記住所有菜品。但現在做情報工作,就是很艱難。 下午翻譯官回到領事館繼續上班,借助領事館的加密通訊頻道,將芯片內容傳回了a國情報局。 彼時a國正值深夜,但因為情報的緊急級別較高,一個正在睡夢中的小組負責人慘遭被叫醒,去了局里負責解密信息。在當地時間早上九點,他把解密后的情報匯報給局長、副局長。 “什么意思?”局長叫道,“華國那個被導彈困在地底的人其實被joker救出來了?” “是的,很不可思議,以二次導彈爆炸的方式?!蹦莻€小組負責人說,“但是情報來源可靠性很高?!?/br> “joker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們當然都知道joker是誰,三十二日里三十二社區的創立者,但他們都以為那只是一個技術比較厲害的駭客小子。從別的情報源中也得到過joker的相關情報,每一條都顯示joker非比尋常,但沒有哪一條比剛剛得到的情報更讓他們震驚。 小組負責人說:“這正是我們急需要查明的?!?/br> 第69章 12月(5) 在更換工作多年的地點之后, 岳溪明很快就擺脫了不適應的狀態,開始有規律地上下班、cao持生活,偶爾和易阿嵐通電話, 互報平安。除了有時候會為易阿嵐的現狀感到擔憂, 生活中的其他地方都沒有任何不快, 甚至可以說是寧靜?;蛟S是她因為根本不留戀曾經待過的地方。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岳溪明照常下了班, 脫掉白大褂,從柜子里拿出暖和的常服換上,走出部隊醫院大門, 頂著陰沉的風往五百米外的職工住宿樓走去時接到一個陌生號碼。也許是某個患者, 她沒有遲疑地接通, 電話里的內容也就更猝然地砸落下來。 “岳溪明岳女士嗎?我是葉舟?!蹦腥说穆曇粽f。 岳溪明從來都不認識一個叫做葉舟的男人, 但這個名姓卻像是rou中刺一樣潛伏在她的心臟里,曾經刻意忽略過,可一旦提起, 就立即感受到揮之不去的隱隱作痛。 在易云山——易阿嵐的父親、她的丈夫——車禍死去時,緊握著的手機通話頁面就顯示這兩個字“葉舟”,他心心念念要去見、要為他慶生的男人就是這個“葉舟”。 岳溪明木然地站在原地。葉舟又說:“不知道你記不記得我, 我和易……” 岳溪明打斷他:“我知道你?!?/br> 葉舟低低地哦了一聲,接著像是不知說什么為好, 一直沒有再開口。 干燥的冷風刮在臉上分外刺痛,岳溪明用圍巾將半張臉擋住,冷漠地問:“你想干什么?” “我……”葉舟說, “我有些話想和你說?!?/br> “應該沒什么好說的, 我還有事要忙,掛了?!?/br> “等等!”葉舟急促叫道, “你不想知道云山臨終前和我說了什么嗎?他有些話想讓我轉達給你和阿嵐……” “不許這么叫我兒子,”岳溪明的聲音陡然尖銳,“你不配?!?/br> “對不起,是云山一直在我面前這么提到阿——你們的兒子?!比~舟連聲道歉,因情緒激動而喘息著,“這些年來我一直記掛著這件事,那是云山的遺愿,但我之前沒有足夠的勇氣面對你們,真的很對不起?!?/br> “他死了就死了,留下幾句話有什么了不起?!痹老饔滞吕睹弊訐踝⊥劬锕嗟娘L,大衣裹緊,使得她好像被裝進嚴嚴實實的套子里,“我不感興趣?!?/br> “我知道對你們的傷害已經造成,無法彌補,但是,”葉舟說,“過去二十年了。我們都開始衰老了,我年輕時以為很重要的東西變得無足輕重,我以為能承擔的代價才是我承擔不起的。自從那天后,我每一天都過得半夢半醒,無時無刻不在后悔,有種沉重的東西壓得我喘不過氣,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我必須要和你談一談,從我和云山如何相遇開始談起,一直談到他的死亡。如果你知道云山曾經那么掙扎過,知道他彌留時的真心話,或許我們兩個人都能得到解脫?!?/br> 岳溪明咬著牙:“你想說,你們是有苦衷的嗎?哪怕做了那么多惡心的事,也是有原因的嗎?我要原諒你們嗎?” 葉舟哽咽了一下:“我說的解脫,并不是說對曾經發生過的那些事徹底釋懷,而是不必把現在過得那么辛苦?!?/br> 他忽然泣不成聲:“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岳溪明久久沒有回應,久到葉舟以為永遠聽不到回應時,她才說道:“你想怎么談?” 葉舟松了一口氣:“你說個方便的時間,選個你方便的地點,我去找你,我們當面談談吧。正好,把一些云山留在我這里的東西還給你們?!?/br> 岳溪明說:“這周日吧,在北山市人民公園?!?/br> “好?!?/br> 然而目的達成的此刻,葉舟卻不禁想到,岳溪明最終同意和他談談是為了什么?是否是她對易云山的背叛始終耿耿于懷,想從他這里找一個合理的解釋?抑或是,她不再關心易云山有沒有愛過她、為什么背叛她,不再關心易云山是同是雙或是單純的浪蕩,只是如他所說的那樣,想得到解脫。她現在活得太辛苦了,苦到愿意嘗試去得到解脫。 葉舟的話里有真有假,但他說他被壓得喘不過氣絕對是千真萬確的,他過得很辛苦,回憶就像泥潭一樣讓他的現在和未來都深陷其中、無法自拔,他也在最痛苦的時候想過,怎么樣都好,能不能讓他得到解脫?在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理解了岳溪明,這種理解如同一口巨大的銅鐘在他胸腔里被狠狠敲響。 葉舟怔怔,面色慘淡。他仰起頭,把視線從開了擴音的手機上移動到面前指著自己的黑洞洞的槍口。 他可以得到解脫的。 胸中振蕩的鐘聲從咽喉里化作尖叫迸發出來:“快報警!有人想害你們!” 隨后一聲沉悶的聲響終結了這一切。 那是戴著消音器的槍聲。 得到消息后,嚴飛直飛葉舟的住所。 鄭鐸則安排特工把易阿嵐護送到受到刺激的岳溪明身邊。 車上,鄭鐸安慰易阿嵐:“你mama很安全,出于保護目的,她的通話是被監聽的,所以我們知道她和哪些人說了些什么。哪怕她真的應邀與葉舟見面,我們也會有專人跟蹤保護,絕不會讓她陷入險境?!?/br> 易阿嵐只會點頭,紛亂的思緒把他折磨得像是沒有生氣的木偶。 經過一個小時的飛行,嚴飛抵達已經被保護起來的現場。 葉舟雙手朝后被捆在椅子上,眉心正中一槍,當場死亡。搜證人員在小心地搜集指紋、腳印等線索,但沒什么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