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隔云端 第71節
洛緯秋怒極反笑,然而一開口就笑不出來,他只剩一腔悲意,像火焰燃盡后的灰燼:“學長,你到底是有什么毛???耍弄我就這么好玩嗎!你憑什么這樣對我?我到底做錯了什么要承受這些??!——你為什么要來招惹我,為什么要招惹我之后又不管我!” 金瀾甚至還沒下車,他那因緊張擔憂而紊亂的呼吸還沒有平復下來,這連續的質問就將他問懵了。 洛緯秋的言辭像電流在腦中來回沖擊,所到之處寸草不生。 為什么要招惹洛緯秋?他不是沒有自責過,他在閑下來的時間里每一秒都在自責和慚愧,他的夢里都是洛緯秋迷茫而寫滿痛楚的臉——他難道不煎熬嗎? 金瀾無望地閉上了眼。車窗外的車流不停息,耳畔寂靜一片,只有時起時伏的汽車笛聲。 他說:“如果你是我,你能怎么辦呢……?洛緯秋,有本事你來回答這個問題??!如果你喜歡的人將來可能因為你們的感情而受苦,你怎么選!你說??!你難道不希望他從此開心快活,過上比走另一條路好一萬倍的生活嗎!你說你喜歡我,如果你預見到我會受傷,你會怎么選!” 洛緯秋似乎愣了一下,沒有立即回答。 而這幾秒鐘的靜默使金瀾感到快意。沒錯,這是個誰也沒法完美解決的難題,他能有什么辦法呢?洛緯秋不能怪他的,他真的已經沒辦法了啊。 然而洛緯秋很快就開口了:“……我會去救你的?!?/br> “什么?” “我說我會去救你的,”洛緯秋說:“我會去救你,不管你遇到了什么,不管我在哪里,不管可能會付出什么樣的代價,我一定會去救你,一定治好你,一定不會離開你?!?/br> 那一瞬間,似乎時間都停滯了。所有心緒和感情凝結在了這一秒。世界上所有的事都不重要了。出租車停了下來,好像是因為前面有個紅燈;一個女人騎著電動車帶著小孩穿過了馬路,小孩手里好像拿著根棒棒糖;明天還會降溫嗎;剛剛打印的會議紀要丟哪兒了;春天還會來嗎……思緒紛至沓來快要把金瀾淹沒,在千頭萬緒中他唯一能夠緊緊抓住的、讓自己漂浮在海上不至于窒息的,就只有那句話:一定不會離開你。 這句話使他陷入汪洋,又從汪洋中掙脫出逃。然而接下來洛緯秋的問題又將他打入海底。 他問:“你有想過來救我嗎?” 人拋出了疑問,便自然希冀得到一個回答。洛緯秋的話拋出去了,半晌無人應答,只好在半空中凝成了冰冷的雨。 通過手機聽筒傳遞過來的,就只有那個人顫抖的呼吸聲。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白詈?,洛緯秋這樣說:“金瀾,我以后再也不想見到你了?!?/br> 這雨全下在了他心中。 手機掉落在腳邊,金瀾一只手捂在臉上,眼淚濡濕了他的指縫。他剛剛似乎得到了一份了不得的愛。 可是轉眼又弄丟了。 洛緯秋說到做到,直到他畢業那天,他沒有再主動找過金瀾??墒切@就那么小,他們偶爾會在食堂、圖書館里碰到,洛緯秋也沒有任何表情。這一場沒頭沒尾的感情到底在他身上留下了些許痕跡,他的眉宇間不再有那么多的戾氣——而是無法排解的淡漠,像一層經年難散的霧,籠在他身上。 畢業那天,他們院里給畢業生們還搞了一個歡送會,其實洛緯秋不想去的,他只在最后出現了一下:主要是為了坐免費的大巴去機場。 提行李上車的時候他的眼角余光中有人影晃了一下,似乎是金瀾,又似乎不是。洛緯秋掃了一眼在車下舉著“母校是你永遠的家”牌子的學弟學妹們,還是沒有看到什么。后面有人急于上車,推了他一下,他便收回目光,坐上車了。 大巴車穿過一片濃郁樹蔭。車外蟬鳴陣陣,車內明暗起伏。車過了一個減速杠,周身一顛,車內的人也跟著一晃,這一晃把洛緯秋晃得清醒了,他想,這就是畢業了么?還沒想清楚,還沒放下,還沒有結果,還沒做好準備,原來這就是畢業了么? 一開始他看著車窗外的風景,但去機場路途遙遠,他中間沒忍住靠在椅背上睡了一會。醒來后抬頭,發現天色竟已晦暗下來,月又西。奇怪,夏天怎么會天黑得這么快?以前從未發覺。 快到停車的時候了。不知是誰帶頭唱起了《送別》。一壺濁酒盡馀歡,今宵別夢寒。洛緯秋聽了兩句,然后又閉上眼睛。 再遠的路也有終點。送走了這一屆的畢業生,人間于是又度過了一個夏季。 -------------------- “世情薄如秋云”化自朱敦儒《西江月》中“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如秋云”。 第76章 再次相遇 ========================= 洛緯秋離開學校之后先是去了一家機械制造公司,實習了一段時間,離開,又換了一家公司做工藝設計。他沒經驗,進去先打雜。過了半月不到,帶他的師傅便誠摯建議他換個崗位。 洛緯秋不解,問,換去什么崗? 師傅拍著他的肩,像拍著一塊冥頑的石,說,你去做客戶接待吧,你來這半個月,銷售的、前臺的、后勤的小姑娘都來看你,這走廊就這么窄,路都走不通了,你去做接待,興許倒是物盡其用,多拉點女性客戶。 洛緯秋當時低著頭,沒說什么。 師傅看他一言不發,還以為說的話格局小了,于是趕緊補充道:男性客戶也行,看你本事嘛! 洛緯秋后來還是離開了這家公司,倒不是待不下去,只因不知怎么被人發現他與公司第二大股東同姓。這倒沒什么,只可惜再一探究便發現,他與人家居然還有母子關系。 第一大股東是一家公司,其實那也是洛淼的產業,只不過她在那家公司的股份由別人代持。 總之當這個消息長了腿似的跑遍各部門之后,來看洛緯秋的人更多了,這回的確是男的女的都有了。倒不一定有什么功利的念頭,只是大金主的公子每天早上來了要拖地每天晚上離開前倒垃圾也是一種奇觀了,不可錯過。 后來人們紛紛說,其實,這也正常,現在流行高層的子女下基層歷練嘛。 洛緯秋也不知道找工作怎么就找到洛淼眼皮子底下,最后他還是遞了離職申請。收拾東西準備走的那天,有個市場營銷部門的小姑娘紅著臉來見他,吞吞吐吐了半天,就為了問洛緯秋能不能一起吃個飯。 洛緯秋記得她,之前公司調研某款產品的開發前景時,開了一次跨部門會議,兩人在會上見過。 洛緯秋其實并沒有太多的憐香惜玉之心,對于一個約會邀請,他第一反應就是沒興趣。說完繞過人家就想走,把人晾在當場。 然而,這次他走了幾步,想起來什么,又極其不自然地轉過身,對那姑娘說:“不是說你不好,只是我現在實在沒有那個打算。抱歉?!比缓笮α诵?,再頭也不回地下了樓。 他在擦肩而過的時候看到姑娘失落的眼神,想到了幾年前金瀾走后一個人在房間里發呆的自己。他知道心碎的滋味是那么難受。 與他合租房子的是一對情侶,兩人都斯文有禮,對洛緯秋很客氣,唯一不好的就是隔三差五地為到底該留在此地還是回老家而吵架。 那男方的母親希望孩子回老家考個本地的公務員,而女方在此地一家合資企業工作,快要通過實習期,即將轉正,是無論如何也不肯走的。 洛緯秋有時晚上回到自己房內,隔著一道墻,還能聽到另一個房間內那隱忍的、克制的、刻意壓低聲音的爭吵。這種爭吵,憤怒的含量并不多,而是悲傷占比更大。 于是終于在洛緯秋離職搬著東西回來時,看到那個女孩下了夜班回來,此刻正蹲在洗手間的地板上,一邊搓衣服一邊嗚嗚嗚地哭。 這種嗚咽雖然音量不大,但總像彈錯調的曲子,在一切嘈雜的聲音中格外容易引人注意,又引人不安。女孩隔著門哭了兩個多鐘頭,洛緯秋在床上坐不住了,起身出門給人家遞了幾張紙巾。 那女孩眼睛腫得不行,瞇縫著眼認出了他,道了一聲謝謝,然后抽噎著說:“他說我們沒未來了?!?/br> 洛緯秋不善于說好話或安慰人,只是點點頭,然后說了一句如同多喝熱水般萬能的話:“你會找到更好的?!逼鋵嵾@也是他的真心話。 女孩還是抽抽搭搭地,問他:“怎么找呢?我倆高中就在一塊了,七八年了!他就給我一句話,沒未來了,你聽聽這話!沒未來了!” 七八年啊,那真的是很厚重的一段時間了,這樣一看,他和金瀾那十幾天,是不是好像也不值得一直掛懷,不值得時時懷念呢。洛緯秋想。 “帥哥,你有什么打算呢,你怎么白天就回來了,被炒了么?” 洛緯秋看著那個往下漏水的水龍頭,說:“我也不知道未來在哪?!?/br> 水滴從擰不緊的水龍頭往下滴答,掉進下面的塑料盆里,最后匯成一泊水面。洛緯秋一低頭,就在水面上看到了左右顛倒的自己的臉。水滴不停地落,他的臉也就這樣不斷被打碎、復原、打碎,如此循環,沒有終點。 女孩哭了半天,眼睛已經腫得睜不開,只好請了假在床上直挺挺地躺著。晚上,洛緯秋下了一鍋面,然后把她叫起來。一人一碗,坐在一張小桌子前面對面吃。女孩吃了兩口,看到碗里那個荷包蛋,眼淚又噼里啪啦下來了。 吃完那碗面,洛緯秋回到房內,訂了一張離開這座城市的車票。 不過,洛緯秋是幸運的,他其實沒有迷茫太久,因為新的際遇說來就來了。 在車站候車室時,他遇到一位高中同學,對方先認出的他,好不欣喜:“洛緯秋!是你嗎?” 洛緯秋被嚇了一跳。但面對眼前這人,他卻半天對不上號。 “我呀,游樂佳?!蹦桥⑸袂榍星?,“高二時我坐在你前面?!?/br> 雖然洛緯秋不太記人也不太在乎人,但也不至于太沒心沒肺。名字他是記得,就是面前這個人,怎么看都不太像當年那個靦腆的女生。 面對他的困惑,游樂佳爽朗地一擺手:“減肥成功了!怎么,是不是很后悔當年沒趁著我又丑又好追的時候追我?” “那倒沒有,”洛緯秋誠實地說,“其實當年也沒有覺得你不好看啊?!碑吘箤τ谒麃碚f,皮相好看的人或難看的人差別并不大。他是個對心上人濾鏡十級的人,須得心先動了,才會覺得對方美。 殊不知這番話打動了游樂佳,拽著他就是好一通敘舊:“沒想到你是個有品味的人,哎,老同學,我當年不該在背后說你是長得帥但沒用的棺材臉?!?/br> 洛緯秋倒是笑了笑,“其實說也無所謂?!痹谏鐣溪毩⑸盍艘荒曜笥?,他對于別人眼中的他是個什么形象,多少已經習慣了。 學生時期是明知故犯,不愛給人好臉色,也不在乎別人怎么想。如今慢慢地,倒也會為別人考慮了。經過金瀾這一役,他多少明白了“與人交往如果不慎就會狠狠傷害對方”的道理。他做不到對每個人都好,但已經學會把言語放軟些,不讓對方不好受。 “你這是準備去哪里?回家么?”游樂佳問。 “沒有想好該做什么,先回家去。其實,也不太想回去?!?/br> 游樂佳睜大了眼睛,“這么說,你還沒找到工作?” 洛緯秋點點頭。 “太好了!”游樂佳一興奮,臉一下紅了起來:“你加入我的團隊吧,我的團隊現在正缺一個你這樣的人!”這神情,簡直像尋了十年千里馬而不得,最后終獲瑰寶似的。 洛緯秋知道自己絕非什么瑰寶,他慢慢皺起了眉,看著情緒激動眉飛色舞的游樂佳,思索著這是不是傳銷呢,要不要報警。倘若真的是什么非法傳銷,他不介意大義滅同學。 就在他謹慎地提出了自己的疑惑之后,游樂佳才耐心地與他解釋,原來她上大學的城市近年為了提振經濟,推出了一個“在旅游中養生”的概念,政府特地在郊區偏僻無人的地方劃了一片地,用于發展以和諧自然為理念的綠色旅游產業。而在一開始,為了吸引投資,房租地價都很便宜。對于愿意來此創業的大學生,更是有額外的扶持和優惠。游樂佳畢業之后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于是干脆拉了幾個同學入伙,大家東拼西湊了一些錢,租了一個鋪面,辦起了那種客棧式的主題酒店。 “我這次來北方,就是參加一個推介會,學習經驗來了,”游樂佳說:“真的,我們酒店現在已經開張了,可我相中的職工都是女生,所以目前什么都不缺,就缺一個信得過的男人,我看你就挺適合,怎么著,跟我走吧,大家都是同學,我絕對不會虧待你的?!?/br> 洛緯秋沒說話。游樂佳口中的那個城市實在有點太遠了。他并不確定自己是否要走那么遠。 “到底是什么職位一定要男的?” “值夜班和看門。那地方實在有點偏僻,我們丟過兩次東西,所以,還是需要一個男人壯壯膽?!?/br> “嗯……養條狗也行?!甭寰暻锝ㄗh道。 游樂佳嚴肅地說:“也確實考慮過。但是養狗有點太麻煩了,還得定期打疫苗,而且萬一傷到客人怎么辦?你比狗實惠多了,你又不咬人!” “比狗實惠”的洛緯秋并沒有很開心。 見他遲疑,游樂佳補充道:“反正你現在還沒有工作,可以先來看看,我還在招人,大不了等我找到其他男的,你再走嘛?!?/br> 最后洛緯秋還是點了頭。他改簽了車票,跟著游樂佳去了那座南方小城。 到了之后才發現,游樂佳口中的酒店何止是剛起步,簡直是還沒出生:資質證件還沒有辦齊,開張更是遙遙不可及的事。 至于來之前游樂佳口中的“什么都不缺”、“已經開張了”,都只是為了先忽悠洛緯秋前來,給他畫餅而已。不得不承認,她這種有三分就敢說八分的品質,還真挺適合招攬人或拉投資。 然而他最終沒有走。他幫游樂佳跑了消防、工商、衛生、稅務等等好幾個部門,兩個人一通折騰,將該辦的證件都辦齊了。 這真的把游樂佳感動得無以復加,當即表示以后她能吃得上飯,就絕不會讓洛緯秋喝粥。 “沒什么,”洛緯秋淡淡說:“我就是挺喜歡這里的?!?/br> “那你什么時候走???”游樂佳緊張地問。 洛緯秋思索了一下,然后說:“再待待?!?/br> 這一待就待了兩年。 整個旅游景區依山而設,而游樂佳的店就在半山腰的位置,離山下還有一段距離。所以每次采購物品,都得洛緯秋開車去。能儲存的酒水什么的,可以一次性多買些,但生鮮類產品,就得他天天跑。 后來步入正軌后,游樂佳又招了一些人,山上山下的物流供應鏈與其他配套設施也都完善了,最重要的是,這個生態旅游的概念還真的吸引了一批人年年來旅游,每年的暑期尤其是旺季。這一帶的房租地價順勢水漲船高,游樂佳早期的投入也慢慢有了回報,樂得她每次看賬本都笑得見牙不見眼,然后對洛緯秋又是千恩萬謝。 洛緯秋每次都只是笑一笑,然后坐在酒店門口的藤椅上,遙遙一望掛在半山腰的夕陽。清晨的時候山中有霧,一切都看不分明,如夢似幻;上午時大霧盡消,金燦燦的光從綠瑩瑩的山尖上罩下來,整座山褪去了纏綿的紗衣,露出了秀麗的本色;傍晚時血陽濃烈,血光鋪陳滿山,磅礴而壯麗,像一首慷慨激昂的詩終于念到了結尾,天地間都是震蕩的回響。 他第一天來這里就很喜歡,也不介意在這里度過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