飼鮫 第36節
當時陸云錚剛滿十八歲,接了宗門任務,追殺一只作惡多端的大妖到了北溟冰海之畔。好巧不巧,那是喬胭第一次離開鮫宮,到海邊游玩。 一人一妖在海岸上纏斗數日,斗得天崩地裂,日月無光,最后陸云錚險勝一招,即將將大妖斬于劍下時,那大妖開始求饒了。 “無非就是知錯悔改,再也不害人的那老一套。但他殺人太多,這招對陸哥哥沒用。那妖撕破了臉皮,說他藏了數百童男童女當儲備糧,若他死于此處,那些孩童也會死掉。如果想要他如實告知孩童的藏身地點,那就要打個賭?!?/br> 這個賭是:以海邊的礁石為界,雙方背對對方各走一百步,一百步后,同時轉身攻擊,輸者甘愿赴死,而他也會將孩童的藏身地點寫于衣襟處,確保哪怕自己死亡,陸云錚也能得到結果。 謝隱澤頓了頓:“我猜,他答應了?!?/br> 喬胭點頭。他一聲嗤笑:“他就是這種正直到迂腐的人,寧愿死無葬身之地,也要先救別人?!?/br> 陸云錚太正直。正直在他相信了一頭妖會遵守承諾,實際上,那頭妖轉頭只走了三步,就開始攻擊他了。 他身受重傷,還拼著最后一口氣,給了對方最后一擊。臨了翻開妖的衣襟一看,根本沒有童子童女的藏身地點,那妖從南到北被追殺了三個月,哪有去捉童子的余裕。只有陸云錚這樣的傻白甜會信。 “然后,他重傷落進了海中……” “不是?!眴屉贀u搖頭,“大妖被他擊殺之后化為了原型,小山一般,他覺得尸體腐爛在海邊會污染海域,想著把它拖走,但是太重了,反被拽入了海中……” 謝隱澤聲線平靜:“像他會做的事,只是湊巧遇見了你?!?/br> 喬胭似乎在笑,聲音很輕:“不是湊巧。那天是我特地挑選,第一次浮上海面的日子。養大我的嬤嬤,她說我若是在那天浮出海面,就能見到我命中注定的人?!?/br> 喬胭救了他。于是從那年開始,他每年都會來北溟看他,哪怕是她出嫁前的一夜。 隔著珠簾翠幕,她看見燭光投射出來的他的影子。他在鮫宮外徘徊了一整夜,以為喬胭不知道,其實喬胭知道,她一直看著。 如果陸云錚能在這個時候說出來就好了,他若能問出來:“小喬,你要不要隨我走?” 喬胭拋棄鮫宮都要跟他走,而不是別無選擇嫁給謝隱澤。 天亮了。喬胭房間的燭光熄了。他站在屋外,輕聲說:“小喬,謝師弟天資高,模樣好。你一定會有一段美滿的好姻緣的?!?/br> 他終究沒說。 于是喬胭在那一刻決定,前所有往事塵封心底,再也不提起。 說著說著她忽然有些心情糟糕。謝隱澤微微側首,靈敏的聽覺捕捉到身后窸窸窣窣的聲音。是喬胭在穿衣服了。 他放在膝頭的五指緊了又松,片刻后,開口:“在整個梵天宗,只有玉師姐沒有因為我是魔族而區別對待我?!?/br> 哦,還有個喬胭。但是喬胭的理由比較清奇,新婚夜,她的新郎坐在床邊幽幽看著她,虎口若有若無地掐著她的脖子,笑意不抵眼底,問:“公主嫁給我這么個和魔族混血的雜種,內心是否千般悲切,萬般不甘?” 當時喬胭怎么回答來著? ——“爛鍋配爛蓋,我也不是什么好東西?!?/br> 一下就給謝隱澤哽住了。 “我每次進步,只有師姐會夸獎我。每次受傷,只有師姐會送來藥膏,所以,我只待師姐好?!?/br> 喬胭穿好了衣服,嫌冷,把他沒來得及穿的外套披上了。 “這很難得?!彼f。 謝隱澤回眸看她:“是吧,你也覺得,這種不含偏見的對待很難得?” 喬胭輕輕笑了下:“可你能記住這些恩德,掛念于心,也很難得。這是很多人都做不到的?!?/br> 升米恩斗米仇者比比皆是,謝隱澤能記住年少時這份溫情,在后來屢次三番回報于玉疏窈,也是一份世間少有的純粹。所以原著中他的人氣一騎絕塵,甚至壓過男主陸云錚。 他不是好人,但知恩圖報。不良善,但恩怨分明。他的愛和恨都是極致的,能讓人感受到的不是他殺人如麻的癲狂,而是那份藏在冰冷外表下極深的細膩。 謝隱澤微愣。直到喬胭走出好遠,轉頭催促,他才回過神來似的,慢吞吞跟上了她的腳步。 晚風起,寒意升,少女微涼的發絲隨風送來香氣,他抬頭看見喬胭纖細的背影。下意識的,快走兩步,跟上了她。 落日裹挾著爛漫的燦金色云霞,墜入深紅如血的天盡頭。 快接近霧樓的小院時,喬胭的嘴忽然被他捂住了。 “有人?!彼麥惤獾驼Z,吐息的溫熱貼著肌膚遞出。 如果那人是霧樓,謝隱澤必然不會如此警惕。在天山腳下,還有誰會悄無聲息潛入這間小院? 謝隱澤修長的手指豎在薄唇前,喬胭點點頭,知道這是要保持安靜的意思。她朝他打手語,意思是你進門,我斷后,但謝隱澤不知是誤解了她的意思,還是自己的打算,根本沒聽她的。 他抄過她的膝彎,把人抱了起來,像只貓兒那樣輕巧地躍上了屋檐。 潛入的魔族剛好進到院中。院里還有一人,是消失了一個白天的霧樓蹲在水缸前,不知水缸里有什么,他看得無比專注,連那人不知不覺走到了他身后都沒有發覺。 魔族青年的眼眸中閃過嗜血之色,映襯得他本就赤紅的眼眸鮮艷如血,鋒利的匕首無聲出鞘。就在他即將刺下去的前一秒,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大驚回眸的瞬間,利索地擰斷了他的脖子。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喬胭坐在院墻上,晃了下修長的小腿,納悶道:“他們是怎么進來的?” “多半是發現了山門只是虛設,來刺探情況的先行者。幸好發現得及時,若讓他平安回去,下次來的就是呂霜了?!敝x隱澤把尸體搬到院落外,拍了拍手上的灰塵。 他抬頭,朝她張開手臂,無聲地表示要接住她的意思。喬胭說:“不用?!陛p輕從院墻落下,落于地面。 謝隱澤在她落地后,慢了半拍收回手。 第49章 血河橫渡 “霧樓, 你在看什么呢?” 鬧出這么大動靜,他竟然頭也不回,搞得喬胭也心生好奇了。霧樓道:“我在找潛進來的小蟲子?!?/br> 喬胭走過去探頭看了看, 水面中倒映出來的不是她, 也不是蹲在水缸邊的霧樓, 而是山門前的景象。 魔族大軍退居結界之外,可連日的靈氣亂流如刀風刃已經磨滅了他們的耐心,整個族群都在躁動著,朝著山門的方向眺望。 換成是喬胭, 在那么極端的環境里待上半個月, 火氣比他們還大。 這是她是第一次知道,原來霧樓可以看見整個漱冰境內的所有角落。難怪當時遠在天山下,都能知道赤淵魔族來了自家門前。 “霧樓, 我說你??!下次這種方便的好法術能不能早點說?我們在找人, 用這個該節約多少時間??!”喬胭大聲嚷道。旁邊的謝隱澤也沉默了。 霧樓的指尖在水面點了點,畫面刷的又切換了,跟喬胭前世刷手機一樣。這次切換到了一處山腳下, 羊駝在悠然吃草。 “我忘了?!彼f。 謝隱澤打量他片刻,篤定道:“你不是忘了, 你是故意不說?!?/br> 霧樓:“……” 喬胭:“這我可要說你了,霧樓,你太過分了!” 霧樓自言自語起來:“人老了就是惹人煩了, 在這里待了一千年,從來沒人陪我多說說話, 我都不知道, 原來我這么不識好歹,這么討人厭……” 這絮叨的, 真有點孤寡老人的意思了。喬胭這才想起他只是長得年幼,實際年紀比自己爺爺還大,見他萎靡原地,頗有點傷心的背影,她竟也覺得無措起來。 尷尬地撓了撓臉,喬胭慢慢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哎呀,別傷心啦,我不是那個意思……” 說著,又見水中場景切換。這回不是天山,也不是山門外,而是一條血色無邊無際的長河,河中掙扎著無數蠕動的影子。定睛細看,喬胭后背一麻,差點整個人炸開——這些在血河中沉浮哀嚎痛苦的,竟然是一具具白骨。 “這是什么地方?滲人得慌?!?/br> “哦……這是冥河。我死后形成的這方秘境,存在時間太長了,在我也不知道的地方,和很多奇怪的地方連通了。冥河就是其中之一?!?/br> 據霧樓所說,冥河萬物不浮,但它是從南方離開漱冰境的唯一途徑。血河上方無法御劍飛行,只能乘船橫渡。若一艘船想要通過這條河抵達彼岸,河中的白骨骷髏就會滿懷著對活人的妒忌不斷拖曳船身,直到大船側翻,船上人和他們共同淪落冥河,永不超生才能消停。 看著血河中浮沉的新鮮尸體,顯然,正是被留下來的倒霉蛋們。 “這個人?!敝x隱澤忽然開口,指著某個無神仰望天穹的白骨,“他身上是梵天宗的服飾?!?/br> 霧樓:“哦,之前是有一隊人從這里路過了,原來就是你們宗門的弟子?” 喬胭和謝隱澤對視一眼,她追問:“之前是多久之前?你看見他們之中的領頭人了嗎?有什么特征?” “之前就是之前,兩天還是三天我忘記了。領頭的是兩個年輕人,一青衣帶斗笠的女修,還有一個穿白衣的男修,不過也不全是你們宗門的人,還有別的校服,像南邊活下來的聚在一處了?!彼Z氣中有種對生命很漠視的態度。不過對秘境之主來說,這些人本就無關緊要。喬胭和謝隱澤是出于莫名的原因得了他的青睞。 喬胭又問了他具體特征,終于確定無誤,離開的就是陸云錚和玉疏窈等人。難怪小boss找尋多次,卻沒有影蹤,原來是已經離開了。 謝隱澤冷不丁開口:“那這些被拖下去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用普通方式橫渡血河的可能性極小,白骨難纏,它們鋒利的骨頭也能悄無聲息將船底鑿破。只有一種情況,當它們順利從船上拖曳了一個活人下來,分食活人的愉悅會短暫轉移注意力,令這些東西消停一陣子。 沒有人想被拖下去,只有拼了命地往里擠,可地方就那么點大,這樣下去,會發生什么? 謝隱澤看著那些木訥的新鮮浮尸,若有所思道:“總有人會下去的,不論是否自愿?!?/br> 霧樓點頭:“不錯,丟他們下去的就是那位白衣修士,嘖嘖,現在的年輕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br> 話音未落,喬胭倏然打斷:“怎么可能?陸師兄不是那樣的人!” 求證似的,她看向謝隱澤:“他是你同門師兄,你也知道他不會那樣做,對嗎?” 謝隱澤淡淡道:“我不了解他。但如果是我,我會那樣做。沒有必要保護所有人的安危,吃力不討好,只要自己在乎的人能活下來就行?!?/br> 喬胭心頭有點堵悶,但也知道,他說的正是事實。從漂浮在血海中的浮尸就可以看出來,大都是外人,沒幾個本宗人士。很難不說這是一種特意的選擇。 - 或許是心緒不寧,到了深夜,返魂香又悄無聲息侵襲了她的夢境。 她又看見了那個女人。這一次是比雪夜更早一點的時候,她還懷著孕,而場景竟然是重蓮殿上。 她愛穿熱烈的紅衣,在雪夜那次,也披著一件赤紅的大氅,所以喬胭總覺得她是個性格很熱鬧的人,其實不然,每一次見她,那清麗的眉眼間都凝聚著不散的沉郁。 分明懷著孕,卻分外清減,連指尖都蒼白到透明。 喬胭聽屋檐下的侍衛說,這重蓮殿現下由九位長老把守,一只小蟲子都爬不出去。 “不過,我看喬晏渺倒是經常來?” 喬晏渺就是流泉君,那時他尚未繼承掌門位,別人對他也不用尊稱??粗鴱南轮靥焐献邅淼男揲L人影,喬胭心下悚然——這該不會就是她父母婚后分居的原因吧? 這老東西心上有人,不是她娘,而是另一個美若天仙的女人。而且這女人眉眼間還有幾分熟悉,但一時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她聽到流泉君喚那女人:“帝姬?!?/br> 繼續看下去,喬胭又推翻了猜測。 別的不說,她前世那么多偶像劇不是白看的,男女之間有沒有情愫,瞞不過她的火眼金睛。 而對眼前的女人,流泉君態度很怪異。 說是公事公辦,又有一絲奇異的關懷(雖然他關懷別人時也面無表情)。說關心呢,又太過冰冷。 流泉君說:“他已經放棄尋找你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