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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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榕城不暖和,又潮濕,冷得很刁鉆,但表面看起來綠樹成蔭,年節下街道上張燈結彩,很多人買了年宵花,紫的蝴蝶蘭,翠綠的金桔,絲絨紅玫瑰,抱在懷里回家,整座城市繽紛又喜慶。 舒澄澄沒有多看,下了飛機,轉到高鐵站,坐高鐵回蘇鎮。 以前蘇鎮還不通高鐵,她和陳傲之往返都是坐客運站大巴,大巴上擁擠不堪,總有一股泡面混合腳臭的味道,舒澄澄特別小的時候總脫了鞋踩著座位站起來四處瞭望,想看看是哪個大漢這么缺德,腳這么臭還當眾脫鞋。站得高了,才發現陳傲之鶴立雞群,人在暈車,但坐得直直的,白衣服上一點污漬都沒有,神情美麗安然,坐在臟亂哄臭的大巴里,幾乎在散發電影回憶鏡頭似的柔光。 秦韞老師說陳傲之還沒學舞的時候就一直是這樣,站如松行如風坐如鐘,人如其名,生就一身澄澈的傲骨。陳傲之也一直這么教舒澄澄,但舒澄澄天生就像舒磬東,好像骨頭捋不直似的,坐沒坐相,總翹二郎腿,站著總得靠住點什么,走路時手插口袋邁大步,看人要用下巴看,永遠不修邊幅,衣服上有時候沾點顏料,有時候沾點野貓野狗的毛。 陳傲之喜歡舒澄澄成績好,個性強,不吃虧,但除此之外的方面,她一向對舒澄澄不滿意,有時候甚至不滿意她的名字,叁個字充滿長撇長捺,字字張狂,幾乎沒幾筆在橫平豎直方圓之中。 高鐵上窗明幾凈,舒澄澄撐著下巴想,陳傲之如果知道她把自己作得二十六歲一無所有會說什么,如果知道她到二十八歲才要轉行會說什么。 還有,如果陳傲之知道她曾經在一個人身上豪賭了八年呢?如果陳傲之知道在第八年她從錢包到靈魂全都變得一貧如洗呢? 思來想去,陳傲之好像都不會說什么。 陳傲之一直都知道她是個混賬,有把任何東西弄壞的天賦異稟,沒人拉著就能把日子過成一團糟。陳傲之對她的期待太低,可能只單單知道她活著就滿意了,不會苛責。 而且還有聞安得,人不傻錢還多的小大款,有八塊腹肌,嘴巴像抹了奶油,沒人會不喜歡他,陳傲之也會喜歡,還會夸夸她有本事,她絕處逢生,碰到這個人,也許將來可以在新天地也穩扎穩打,同時把自己安排妥當。 陳傲之不會怪她這么一走了之,陳傲之甚至都不知道她做過建筑,曾經有一柜子獎杯,有一顆月亮。 這樣很好,陳傲之不知道她對著海市蜃樓做過半場大夢,整整十年了,這次她把陳傲之好好送最后一程,在這個國家的所有過往就都隨之埋葬,塵埃落定。 在蘇鎮的第一天,舒澄澄沒回家,去墓園找到陳傲之的墓碑。 那年的葬禮是她糊弄別人的,反正骨灰不在里面,她一點都沒上心,這次她用高度白酒仔仔細細擦拭干凈大理石碑,打開石頭蓋板清理了石xue里的塵埃,又拿鐵鍬給墓碑旁的小柏樹松了土,澆了水,在邊上撒了一些野花種子。 第二天上午,她回家取骨灰盒,在樓道里站了一會才上樓。 鑰匙早就在去江城上學的綠皮火車上被偷了,她找了開鎖師傅來,師傅擰開門鎖,拉開門讓她進。 舒澄澄先給了錢,對他說:“你先走吧?!?/br> 她又在家門口站了一會,直到中午時分下班放學的鄰居回來,路過樓道時看見她這個陌生人,來來往往的人都目光狐疑,看樣子以為她是女飛賊或者人販子,可能都快要報警了,她才拉開門走進家。 正午時分,客廳正對太陽,陽光刺眼,一片飛白,她什么都沒看,耳朵里嗡鳴著,徑直硬著頭皮往臥室走。 臥室應該味道很難聞,本來就背陰,又有人自殺過,她一直都沒認真清理,那天黃昏時她睜眼醒來,十分鐘后她下樓報了警,然后就一直住在外面,最后警察處理完現場、她也演完那場葬禮,終于回了趟家,墻上的血跡還在,她低著頭努力不去看,只草草把床墊和床單被子拖下樓扔掉就出發去了榕城,隔了這么久,屋里大概早就生蟲發霉了,她想過會是什么樣。 但是沒有。 推開臥室門,迎面是一股氣味干凈的風,陽臺門窗開著小縫,空床空桌上蓋著有蕾絲花邊的碎花布,光線明亮,墻是白墻,被粉刷得整潔干凈,沒有血點。 她站在那里,幾乎以為自己走錯了門。 可是玻璃書柜里整整齊齊碼放著她高中時的書,書皮特別舊,只有她能把教材折騰得那么埋汰。 舒澄澄隔了半天才轉了個身,面朝客廳明晃晃的窗戶。 客廳也一樣,家具都收拾得很干凈,用碎花布遮著擋灰,窗戶開著小縫通風,陳舊粗糙的大理石地板上沒有灰絮,是被人細心打掃過的。 她心臟接近麻痹,呆滯了足足兩叁分鐘,突然反應了過來,沖回臥室打開床頭柜,柜子里是陳傲之的死亡證明、她的出生證明、小時候長水痘的病例、雜七雜八的證件收據、換下來的舊燈泡。 唯獨沒有她放在那的骨灰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