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春芳 第58節
…… 相雪露猛地驚醒,大口大口地呼著氣,她的意識還未回到現實生活中,耳邊就傳來了他的詢問聲:“這是如何了,犯了何夢魘嗎?” 相雪露睜開眼睛,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半坐了起來。手里正抓著他的廣袖。 她立馬放開,抹了抹額頭上出的汗,低聲道:“無什么大事?!?/br> 爾后,她似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直直地看向慕容曜,問他:“你將來會帶走孩子,不讓我見到嗎?” 那個夢境以后,她越發有一種現實和虛擬重合的荒誕感,她細細思來,慕容曜會是那種能讓自己的孩子長在自己眼前以外的人嗎。 尤其他先前說過,若是個女孩,就當作他的公主來養,那是不是意味著,以后她便要與孩子長久地隔離了。 “皇嫂為何要這樣說?”慕容曜撐槳的動作微微一頓,神色有些不明,他看了看她,結合她先前異常的舉動,反問道:“皇嫂方才做夢是夢到了朕把孩子搶走了?” 見她一時默然不語,他便確定了。 不由得有些啞然,半晌之后,才道:“皇嫂如何聯想到了這處呢,這是你的孩子,朕不會將它從你身邊奪走的?!?/br> “朕保證?!弊詈笠痪湓?,他說的很是認真篤定,完全看不出虛假的成分。 相雪露輕咬紅唇,仍是有些糾結:“但陛下先前也說過,若是個女孩,就要當作公主,養在您的宮中,那豈不是……” “沒這回事的?!彼谷坏貙λ?,“朕決計不讓你們母女分離?!?/br> “旁的話,朕也不多說,言語不及實際行動,具體的,到時候你便知道了?!蹦饺蓐壮冻鲆粋€瀲滟的,溫柔的笑容。 相雪露猜不透他想要做什么,但既然他都這般說了,她也無話可說了。 此時,小舟已漸漸地離岸近了,她已經可以看到湖岸的輪廓,她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裙,為待會的上岸做準備。 因先前躺在船上休憩,不少地方起了些壓痕褶皺,她用手慢慢將其抹平,忽然發現,衣裙上的飄帶被打濕了。 慕容曜遞給她一方帕子:“方才行舟的時候,突然刮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風,你的飄帶落進了湖里,被湖水染濕了?!?/br> “朕顧著掌船,沒有為你擦拭干?!?/br> 相雪露摸了摸自己的袖口,沒有帶帕子,于是只好接過他的帕子,道謝道:“陛下費心了,臣婦自己來便好?!?/br> 所幸這飄帶絲質輕薄,很快就被擦干了。 靠岸以后,臨下舟的前一刻,慕容曜俯下身子,幫她將絲帶巧妙地打了一個結,他的動作太快,她甚至來不及反應,只覺得好像一瞬他就又坐了回去。 “好了?!彼f,“回去的路上小心些,別被絆著?!?/br> 她看向了腰間系著的那個漂亮的結,輕輕地嗯了一聲。 *** 隨著季節的變遷,時間的流逝,相雪露的肚子里的孩子日漸長大。 慕容曜也來得頻繁了很多。 不過他是借著孩子的名義,她也不好拒絕,所幸他大多時候,只是靜靜地坐在她身旁,直到她被看得快受不住了,便會允許他摸摸她的肚子。 “真是神奇,從前還是個沒影的,看不出來什么跡象的孩子,如今竟然這般大了?!彼糁律?,輕輕撫摸她的肚子。 相雪露不語,這種時刻,她總是盡量保持沉默,只因這些天,他雖是借口看孩子,但他的目光仍然不對勁得讓她慌張?;蛟S是她想多了,懷孕后的人總是敏感些。 正在這時,她忽然感覺肚皮上傳來一陣撞擊感。 她身心俱是一震,垂眸下去,緊盯著自己的肚子。 慕容曜的手也在一瞬間停了下來,相雪露感覺到了他突然出現的僵硬。 “陛下……”她輕輕喚了他一聲,卻沒有得到他立即的反應。 只看到他喉結滾動,似是想說什么又沒有說出口。 良久,他亦緩緩抬眸,與她視線相對。 “它動了?!蹦饺蓐椎穆曇粲行┥硢?,說完這句話后,他抿了抿唇,似乎在整理自己的心情,又不知道如何接下句了。 “是的,它會動了?!毕嘌┞度缃竦男那橐埠苁菑碗s,這是她第一回 感受到這是一個鮮活的生命,正在她的腹中生氣勃勃地生長著,無論她愿不愿意承認,這都是她創造出來的一條生命。 第63章 63 或許朕不是個好人 相雪露和慕容曜兩人半晌都沒有出聲, 似乎還在回味當時那一瞬間的感受。 直到他覆在她肚子上的手微微動了動,喑啞問道:“它還會動么?” 相雪露亦不知道說什么:“不知,我也是頭一回碰見?!?/br> 說來也是巧,這孩子今日白日里都安安靜靜的, 偏就慕容曜在的時候不安分地動了起來。 慕容曜耐心地等待了一會兒, 仍未見到有什么動靜, 于是竟然破天荒地地做出了一個看起來有些幼稚, 不符合他身份的舉動。 他貼近了她的肚子,輕輕說了聲:“乖,再動一動給父皇看?!?/br> 相雪露心想,胎兒哪里會聽得懂人話,但見他一臉認真的樣子,便不好出聲阻攔了。 “剛才不是還鬧騰么, 現在怎就不動了?!彼穆曇魩е还蓜e樣的韻味,溫柔又不失威嚴,“怕什么, 眼前的人是你的父皇, 又不是旁人, 還需躲著么?” 見他越說越上勁,還頗有杠上了的勢頭,相雪露看不下去了,開口道:“陛下, 哪有您這般的。孩子現在估計連外面的聲音都聽不清呢?!?/br> 卻沒想到, 慕容曜回頭用手指抵在嘴唇上, 輕輕地比了一個“噓”,他低聲道:“先等等,也許過后便有回應了?!?/br> 隨即他俯下身子來, 半蹲在她的身前,側首用耳朵貼在她肚皮上,一邊緩緩撫摸,一邊絮絮低語,像是哄著嬰孩一般的口吻。 “就不能給你的父皇幾分薄面么,待你出來以后,錦繡珠玉,封邑食祿,還會缺著你不成?”他試圖以利誘道,可過了半晌,還是毫無動靜。 “罷了?!钡弁踺p輕地嘆了一口氣,平日里可以號令天下,驅使兵馬的他,此時也只能無可奈何。 相雪露以為他打算就此放棄,不再糾結于此事了,未曾想到,他站起身來后,轉首去了旁側的書閣,抽出一本書,又回來了。 她瞥見了他拿的是《尚書》,有些奇怪:“陛下拿這個做什?” 卻見他微微一笑,低頭翻開了書頁:“念給它聽,現在提前做些準備,也不算早了?!?/br> 相雪露幾乎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問題,他要念給誰聽,肚子里的孩子嗎? 但瞧了他的神色半天,也沒有做偽的樣子,她呆了呆。 這時候,慕容曜已經坐在了她的身邊,微彎著身子,靠近她的肚子,聲音清冽又不失柔和地,一句一句念了起來。 雖說他的聲音好聽,哪怕念的是這種枯燥無味的經義,也是一樣的動聽,但到底內容在那里,多聽幾句,就足以把人耳朵磨出繭子了。 孩子還沒什么反應,相雪露已經快受不了了,好不容易才脫離了幼年時期,擺脫了學習四書五經的記憶,現在又要被迫回想起當時的痛苦。 “陛下?!彼塘巳?,終還是忍不住說道:“別念了,臣婦都快睡著了?!?/br> 慕容曜聞言略微地一頓,然后轉首看向她,拿來一旁的一塊絨毯,披在她的身上,溫和地說:“那你便先睡,朕繼續教孩子?!?/br> 相雪露一時無言。 她干脆伸手想把他手中的書拿過來,換得一方清凈,卻就在這時,她感覺肚皮再次被撞擊了一下,力度不失之前,甚至更甚,霎那間,她就愣了下來。 慕容曜見她神色有些不對,蹙眉問道:“怎么了?” 相雪露慢慢道:“它又動了?!?/br> 他聞言,立即放下了書本,將手快速貼在了她的腹部,可是卻去晚了一步,此時已經沒了動靜。 慕容曜略有些失望,只好重新拿起了《尚書》,像個翰林院里編撰經義的博士一樣,再次一板一眼地念了起來。 不過,這次被打斷得更快。 “陛下,它又動了?!毕嘌┞扼@呼道,“還在不停地動?!?/br> 肚子里的孩子,不知怎的,突然就鬧騰個不停了,像在里面打滾一樣,甚至可以看到肚皮上的各處不時有微微的鼓起。 慕容曜這次把握住了機會,他貼上去的瞬間,剛好有一處力度撞到了他的手心,他失神了片刻,低語道:“它是在和我擊掌呢?!?/br> “陛下怎知道是它的手呢?”相雪露也沉浸在這種難言的感動之中,此時的氣氛溫馨又融洽,她與慕容曜說話也隨性了起來。 “那便是它踢了朕一下?!蹦饺蓐撞⒉唤橐膺@種小細節,他往日或漠冷,或看不透的晦暗難明的面龐,在此時仿佛蒙上了一層淡薄的圣光,“整個大嘉,也找不出來第二個人,對朕行過此事了?!?/br> 相雪露看著他的面容,鋒銳的眉目棱角在這一刻好似都柔和了許多,狹長的眼角,也不像平日一樣,微微吊起,翹著一絲高高在上的睥睨,和淡淡的嘲弄。 而是含著暖光,蘊著春意。 她忽然覺得,也許他不僅是個好皇帝,也會是個好父親,只是怪她,因為她,害得孩子不能光明正大地認父親,她忽然心頭涌上了幾分歉疚。 “朕發現了?!彼蝗坏?,“念《尚書》時,這孩子便會動個不停?!?/br> “看來這是嫌棄其枯燥呢,不想聽下去,在母親的肚子里都要反抗?!?/br> “這可不行?!蹦饺蓐讓⑹执畹搅讼嘌┞兜亩瞧ぜ馍?,“你日后可是要保護你娘親的,到時候貪玩不好學,怎么能立得住門戶,保護她?” 他似乎真的將胎兒當作了聽得懂話的孩子,還正式地訓誡了起來:“你娘親懷你不容易,日后還要受生產之苦,你只是聽了兩句經義便嫌苦嫌累了,怎對得住她的付出?!?/br> 慕容曜聲音微沉:“以后的日子還長著,若朕不能護她,便要你日后護她一生,記住了嗎?” 相雪露的指尖輕顫,心頭不由得涌上來一股酸澀。本來,她留下這個孩子的目的就不單純,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利益,她自己心里最是清楚。 慕容曜卻因此對她懷著歉意,不僅言明要護著她,甚至還囑咐教導孩子日后也要護著她。 這讓她越發生出一種慚愧來,他們以真心待她,她卻借助他們去達到自己的目的。 她微偏開頭,不讓自己眼中的淚意顯現出來。 “你這是如何了?”見她半晌不語,慕容曜問道。 “沒事,只是有些感慨罷了?!彼κ掌鹇曇衾锏倪煅?,故作平靜道。 今日過后,她要越發努力地生活著,不僅是為了祖父,姨母,meimei,還是這個孩子。既然她一開始便虧欠了它,利用了它,往后也會加倍去補償它,愛它。 對于慕容曜,她亦祝愿他日后一切皆好。 “陛下,祝你日后平安順遂?!彼f道,聲音輕輕的,卻很是真摯。 “怎忽然說起這話了?”慕容曜用有些微訝的眼神看著她,反復在她的面容上逡巡打量,似乎想尋找出問題的根結來。 “突然感覺到,雖然發生了什么事。但是周邊一直有善待我,愛護我,關心我的人?!毕嘌┞兜?,“陛下是個好人,理應也過得順遂?!奔词顾麄內蘸髽驓w橋,路歸路,除了這個孩子以外,再無旁的關系,她也是這么想的。 她感受到慕容曜的目光有一瞬地復雜難辨起來,他盯著她,眸中似乎有什么情緒浮浮沉沉。 他微微啟唇,停頓了片刻,才問:“你當真是這么想的?” “是?!彼鸬?。 “永遠不變?”他繼續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