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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人生一串在線閱讀 - 第一百九十七章 葛老出門

第一百九十七章 葛老出門

    公元2015年初,農歷馬年即將過去,羊年即將到來,縣城里突然熱鬧起來。臘月二十七,人們正在補充年貨,北堂市場的喧鬧聲音中,聽得出喜感。

    “細爺,生意好??!”

    “春子回來了?廣州的錢掙到了的,看你這樣子,幾閃呢?!?/br>
    這是一個攤主跟一個顧客的對話,不要被他們的語言所欺騙,他們其實年紀差不多大。

    這里是湖北的一個小縣城,距離武漢百把十里遠,在今天這個從幼兒園都講普通話的年代,三十歲以上的人,還保留著家鄉土話的親熱。

    容城是縣城,歷史算來已經有三千多年了,據說春秋某位諸侯定國于此,東漢時期為軍事重鎮,很少有人留意這段歷史了。反正,長江邊上的古城,歷代戰爭是少不了的。

    葛校長身后的女婿是省城的袁處長,如今也四十多歲了。他記得,剛來容城拜見未來岳父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時,他就被容城人的稱呼搞懵過。

    誤會與尷尬在當時是讓人臉紅的,但今天回想起來很是喜劇。時間長了,袁處長也就習慣了,甚至也熟練地使用當地稱呼,來給岳父一家的親友打招呼了。

    這里最奇特的稱呼就是:爺和爹的意思是反的。比如父親輩的人,容城人稱之為爺。比如父親的弟弟,你可以稱他為細爺。而爺爺的弟弟,你得叫他細爹!

    當然,對親爺爺的稱呼,在大街邊上就經常聽得到:爹爹!

    雖然袁處長也算是學識淵博,但在岳父面前,對于歷史與風俗文化,是不敢多話的。尤其對于容城古往今來的事,岳父就是專家。葛校長,縣志編撰委員會多年不變的主要成員,可不是吹出來的。關于這個父親與爺爺稱呼顛倒的事,究竟有什么掌故與歷史,袁處長是不敢問的。

    袁處長在家也算是說一不二的人,不是他有本事,是因為老婆太賢惠。但是,只要提到岳父,打心眼里,他都是尊敬的。他二十年前就悄悄給老婆說過:“咱爸是沒有缺點的人?!敝两?,他也算在省城識人無數,但仍然這樣認為。

    袁處長的老婆是葛校長最小的女兒,所以,在子女輩中,是最年輕的。今天,袁處長提前回到容城,是因為岳父安排臘月二十八,全家吃團圓飯。

    “小袁啊,你們一家三口過年,大年三十回他爺爺奶奶家吧,你們帶孩子,臘月二十八到我這里來團年,所有人都在這一天來,好不好哇?”

    明明是他為了讓女兒在婆家過除夕,犧牲自家團圓的時間,還問女婿好不好。他就是這樣的人,總是為別人考慮。當年袁處長與葛小千金談戀愛,第一次到葛校長家來時,提著一大堆禮物,站在門衛室。

    “師傅,我找葛校長,請開下門?!?/br>
    “喔,找葛校長啊”那門衛大概也已經五六十歲了,以為袁處長是葛校長的學生,說到:“莫說,學生看老師的,數葛校長的多,他這個人啊,好人有好報?!?/br>
    當時的袁處長還是個科員,年輕人有些好奇,追問了一句:“你說他哪里好呢?”

    “他啊,一天不做好事,心里就過不得!”

    這句話把當時的小袁震驚了,因為從小到大,從來沒聽人這樣評價另一個人。

    而此時,葛校長已經八十五歲了,門衛也不知道換了多少個,還是那個院子,還是那些樹木,人卻換了不少。老一代的,死的死、病的病,像葛校長這樣能夠自由出門走動的人,已經沒有幾個了。

    葛校長表面看起來身材又高又瘦,但身體卻出奇地健康。他七十歲時,還能夠騎自行車帶著孫女上下學,買菜做飯都是自己動手。

    自從過了八十歲,孫輩們都已經長大了,也不需要他接送和煮飯燒火了,他也就不騎自行車了。當然,這也是子女極力勸阻的結果。這么大年紀的人,萬一從自行車上摔下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剛過八十后,他還經常上街買東西,四處逛逛,參加文化宮老年人的聚會,找老熟人談天閑聊,聽聽那些拉胡琴的,看看那些走象棋的人。過一年把,就不怎么去了,除了買東西,也不閑逛了。

    “跟我一輩的人,要么出了遠門,要么出不了門了?!备鹦iL說到這些時,眼神就有些黯淡。家人知道,他所說的出遠門,就是故去的人。出不了門的,就是病重在家或者在醫院的人。

    這是一個傳統小縣城,人們之間幾乎都扯得上關系。有一個新到的縣委書記上任前,省里某容城籍領導給他介紹:“容城那地方小,是個人情社會。這樣跟你打比方吧:如果一個餐館有三桌客人,容城本地人會發現,有一桌里有他的老表,另一桌上,坐著他一個灣子的人?!?/br>
    所謂灣子,跟其他地方的村子是差不多的意思。湖北是千湖之省,容城的湖泊大概也有百十來個,自然把地理環境分割為無數個湖汊河灣。一個灣子的是正宗老鄉,老鄉之間最疏遠的關系,也可以稱之為老表了。

    前面所提到的北堂市場兩人的稱呼,也有可能是按舊時的輩份來的,攤主只是輩份比顧客高,也許他們原來就是發小。

    從前年起,葛校長就有一個儀式,總要到兩個地方去一趟,總是在臘月最后幾天,在所有外出工作的容城人回鄉的日子里,盛裝出行。

    今天,他中午吃過飯,就催促夫人桂老師快點。而桂老師總在鏡子面前整理頭發,女兒剛給她的頭發染黑,她總覺得有些地方沒染到位,怕出門后,看起來有點雜亂。

    “小袁莫急啊,你媽總是要講究一下?!备鹦iL反倒安

    慰起女婿來。今天葛校長又要座女婿的車,到他的老家去一趟。

    “不急,不急,時間早著呢”。不是因為袁處長涵養好,而是因為,今天要去的地方,實在是太近了。

    葛校長的老家,原來叫葛家大灣,其實現在已經是城里了,前兩年房地產開發,作為城中村,所有人都搬上了樓房,但是,還都聚居在一塊,人在,親情就在,葛校長是要去打招呼的。

    前年開始,過年前就去,為什么有這個儀式呢?葛校長的大女兒最了解,她曾給小妹說過:“我爸偶爾會重復那句話:七十三、八十四,他怕他再也看不到故鄉人了?!?/br>
    這其實是古代兩位圣人的壽數??鬃踊盍似呤龤q,孟子活了八十四歲,而接受過孔孟之道的葛校長,仍然無法擺脫這種潛意識的文化暗喻,盡管他堅定地反對迷信。

    如果是個外地人,肯定不知道這里叫葛家大灣,因為這個樓盤的名稱叫:富麗花園。而葛校長從他參加工作以來,在這里就沒有住過了,他離開這塊土地已經六十多年了,但他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因為這里有他的根:親人。

    “細爺,細娘”,那邊氣喘吁吁地跑過來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頭發都花白了,但精神還可以,農村生活的痕跡刻畫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刻畫在他伸出的粗糙老繭的雙手里?!拔沂墙ㄘ?,你們還記得我不?”

    袁處長趕緊給對方遞煙,對方招呼到:“細姑爺也來了?”

    葛校長笑到:“你都有孫子了,不好叫建伢了?!?/br>
    “哎,你是我親細爺,再老,在你面前我總是伢,亂不得的?!睂Ψ绞歉鹦iL大哥的兒子,葛校長在兄弟中排行老幺。他的兄長與jiejie,都已經去世多年了。袁處長在好幾次春節期間,遇到這些岳父的后輩來拜年,也就熟悉這些人物關系了。

    “那不是細爹細奶嗎?”那邊過來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牽著一個五六歲的孩子過來了。

    “來來來,叫太!”

    “太!”小孩怯生生地叫了一聲,桂老師摸了摸孩子的頭,答應了一聲,給女婿使了個眼色,女婿當然有準備,給孩子一個紅包。按這邊的規矩,第一次見面的孩子或者新媳婦,長輩是要給紅包的。

    “你不是到浙江打工嗎?么時候回來的?”

    “細爹記性真好,還記得我在浙江打工。這房子修好后,就回來了,孩子要上學了,我就不準備出去了,就在容城找個工作,陪老人孩子,也好?!?/br>
    “你又有手藝,拆遷了又有錢,在家千日好,出門時時難,你回來工作,好哇!”葛校長總是好哇好哇個不停,這是他在葛家大灣所呆的半個小時說得最多的詞。

    袁處長最感驚奇的是,跟岳父打招呼的起碼有二十來個鄉親,他居然每個人都記得,包括這些人的職業家庭及姓名。這是一個很了不起的本事,尤其對一個八十幾歲的人來說。

    這些年來,容城人外出工作的人太多了,只有臘月底,才會陸續回來。所以,今天葛校長的第一個儀式,就是看故鄉親人,當然,這個故鄉離他現在的家不遠,開車只需要二十分鐘。

    多年前,葛家大灣還沒拆遷時,袁處長就來過,那些池塘樹木與農舍,是典型的江南風格,很有田園美景。據說,葛校長的父親當年是這里的大地主,整個葛家大灣,就是葛家的,而他的父親,就是葛家的當家人。

    當然,后來,這件事整個影響了葛校長的人生,那是后話。

    有婆婆過來,拉著桂老師說話,桂老師見她親熱得不得了,她對葛校長說:“你自己跟小袁去北堂吧,我就在這里?!?/br>
    袁處長趕緊問到:“媽,我啥時候來接您呢?”

    “細姑爺就莫cao心了,我們送細奶回去?!蹦沁呉粋€中年婦女大聲說到。

    葛校長對女婿說到:“讓她在這里,她自在些,走,我們到市場去?!?/br>
    葛校長的第二個儀式,就是到北堂市場。他究竟要買什么東西,買哪家的東西,這得按他的臨時指示來,這對袁處長是個考驗,當然,也在他能力范圍內。當了這么多年干部,觀顏察色的功夫,也比較專業了。

    車子停在市場外的停車場,葛校長下車時,拒絕了女婿的攙扶,表示身體還很靈活。此時的市場周邊,過年的氣氛已經很濃了。葛校長整理了他的衣服和帽子,四周緩緩地看了看,說了聲:“小袁,你不累吧?”

    “爸,看你說得,你都不累,我年輕人,身體好得很?!?/br>
    過了停車場,走到街上,就入市場口了。這其實不是一個現代的集貿市場,這里只是一條古已有之的老街,作為容城最傳統的市場,它的存在,估計已經有幾百年之久了。而今天這個停車場,院墻外還保留著一段古代的城墻遺址,城墻外的地名叫:濠溝。

    袁處長在岳父家看過八十年代版本的容城縣志,當時的照片上還可以依稀看出,所謂濠溝,就是古代的護城河。

    而此時在街口走著的葛校長,上身穿著藍色的呢子中長衫,下身是筆挺的同色西褲,腳上是標準的軟底黑皮鞋,相當嚴肅正規的穿著。當然比較俏皮的是,脖子上圍著的格子圍脖,是羊絨的,頭上戴著一頂毛氈鴨舌帽。而他最為標志性的眼鏡,不是老花的,是近視眼鏡。他作為老知識分子,已經近視了六七十年了。

    “哎呀,是葛校長來了,好久沒看到你了,精神和身體還這么好?!币贿M街口,就有人打招呼,是個賣衣服的中年女性,轉身去端椅子,要讓葛校長坐下。

    “我不坐,就是過來看看,你生意好哇?”

    “差不多吧,這幾天當然好喔,人都回來了。葛校長,你老人家喝口水噻,莫看不起我喲?!睂Ψ竭f過來一個紙杯子,里面是剛泡好的茶。

    葛校長擺擺手:“我老了,喝不得茶。你夫妻都是我的學生,莫見怪啊?!备鹦iL這樣說,好像還有歉意是的。

    “您老人家在我這門口過一下,不曉得給我們帶多大福氣呢,這么多年了,還記得我們是您的學生?!睌傊鞯哪樇t了,但看得出來,很是高興。

    繼續往里走,就不得了了,有叫葛老師的,有叫葛主任的,有叫葛校長的,聲音一個比一個大,好像不故意顯示出跟葛校長的親熱,就不是地道的本地人一樣,這氣氛,讓女婿感到非常震驚。

    “氣質這一塊,哪個有爸硬呢?”女婿心里冒出這個意思,他雖然在省城當處長,也沒見過哪個領導有這個場面。

    袁處長是外地人,市場上幾乎沒有人認識他,這是他第一次陪岳父到北堂市場來。況且,按岳父事先的吩咐,袁處長始終在岳父身后十來米遠的地方,好像不認識一樣。

    岳父或許是通過這種方式在教育他。袁處長想:金杯銀杯不如百姓的口碑。走得最穩的人,才走得最長。袁處長是善于學習的人,總會及時總結出心得體會。岳父的官當得或許沒女婿大,但比女婿所接觸的官,成功多了!

    有一個六十來歲的賣對聯的,老遠看到葛校長來了,就丟下正在寫的對聯,老遠跑過來,攙著葛校長的手,把葛校長往他的攤位上拉。

    “葛老師,寫字,您是我的先生,您如果看得起,也給學生留個墨寶唄?”

    當時有很多在他攤附近的顧客,也有幾個認出葛校長來了,一邊給葛校長打招呼一邊圍了過來。

    “我年紀大了手抖,寫不出來了。小張,你的字,現在比我寫得好些了?!备鹦iL拿起那所謂六十歲的小張沒寫完的對聯,仔細看了看,說到:“筆力就是筆力,比我年輕,倒底有力氣些?!?/br>
    就這樣,走一路說一路,有幾個攤位,葛校長還專門拿著其中一些商品,夸了幾句。這一條街,大約有百多個商戶,起碼有十幾個商戶是他的學生,或者學生的家人開的店子,再加上逛街的顧客,起碼有幾十人給他打招呼。

    那種尊重與親熱,那種發自內心的拉手與稱呼,袁處長當然會辨別真偽,在官場上見過的場面多了,假裝的熱情,一眼就看得出來。

    真情太稀罕,在大街上,在如此眾多的人面前,人們毫不吝惜自己的表達,而葛校長說得最多的詞,仍然是那句:“好哇,好哇,你們都好哇?!?/br>
    袁處長走在背后,距離有十多米,再加上人群擁簇,幾乎被隔離。但也有好處,他能夠聽到背后人的議論。

    “老爺子身體真好,都八九十歲了,你看看,哪個能比?!?/br>
    “我老師是個有福氣的人呢,他跟我拉個手,我都覺得,明年生意都要好些?!?/br>
    “想送他東西,他都不要的。這些年了,他要過哪個的東西呢?”

    “今天的老師,要有葛校長的一半,就是我伢運氣好啊?!?/br>
    這些議論從背后出來,如同子彈射擊入袁處長的心中。

    袁處長聽到岳父提高了聲音在前面喊:“李紅兵,生意好哇?”

    那個叫李紅兵的人,正是擺攤人中主動過來跟葛校長打招呼的人,他的攤位主要是買炒花生的。他也年過半百了,不好意思在搓手?!案鹦iL,你還記得我的名字?都四十幾年了,你都記得我?”

    “你老父親還好吧?”

    “他老人家去世幾年了,校長您還記得他?!?/br>
    “他啊,原來身體那么好,怎么比我走得還早呢?”葛校長感嘆了一下:“他的花生種得最好的了,我吃過他的花生呢”。

    對方趕緊說到:“我這花生怎么樣,校長嘗一下唄”說著,就拿塑料袋,飛快地往里面裝花生。

    “莫裝了,兵伢呢,我年紀大了,吃不了多少了,但我可以嘗嘗你炒的花生,好哇?”

    對方趕緊剝開幾顆花生,花生仁還是熱的,剝出來后,拿手搓掉外面的紅皮,捧到葛校長面前。葛校長只嘗了一顆:“種得好,跟你父親當年種的一樣,也炒得好,香!”

    他說完,就跟人告辭了。這個市場也就三百米長左右,葛校長足足走了一個多小時,怪不得,剛下車時,他要問女婿累不累。

    從那頭出來,穿過一個背街小巷子,就又回到了停車場。他對跟上來的女婿說到:“這里沒人,我在車上坐一下,你去把東西買了?!?/br>
    女婿當然心領神會,這事不用岳父講,女婿都已經掌握了中心思想。體會領導意圖,是官員最重要的基本功。凡是岳父親手拿過的東西,都要買。凡是岳父夸了多次的攤位,逗留時間最長的攤位,就要多買些東西。

    女婿知道,岳父哪里是來逛街的,他是來給學生扶貧的,以他有限的經濟能力,幫助那些做生意的,最困難的學生。

    這條老街,做生意的都是本地戶,他們守著老房子,做著最普通的生意,保留著傳統容城人過年前打年貨最基本的傳統,在現代化城市建設的沖擊下,他們保留著容城生活最老的記憶。

    那些從外地回來的容城人,到這里來買東西,其實是在買過去的回憶。主要的年貨,超市都足夠滿足需要了。到這里來,回憶兒時的經歷,碰見過去的熟人,那些老面孔老鄉音老物件老門面,以及如葛校長,這樣的老人。

    今天看到葛校長的人,也許回去會給父母說,也許會給兄弟姐妹們說,也許會打電話,給外地的同學說?!敖裉煳铱吹礁鹦iL了,還跟他說話呢,他身體很好?!?/br>
    要的,就是這份想念。

    當女婿扛著一大包東西放進后背廂后,開車門坐上車,岳父突然對他問了一句話,讓女婿很意外。

    “冬子的家,你記得嗎?”

    冬子,這個名字,已經好久沒聽人說起了。雖然,他過去是那么的熟悉這個小伙子,就像家庭的一員一樣,但幾年來,幾乎沒人提起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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