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駕駛樂趣
如果你要體驗成功的感覺,年輕人,我建議,你先考個駕照,弄輛車開開。 冬子拿到駕照后,小袁就把車鑰匙丟給他了?!懊刻焐舷掳?,你來開車,反正都是一棟樓,算是實習?!?/br> 小袁是過來人,他懂得,第一次擁有車子cao控的感覺。如果你像冬子這樣的階段,你恨不得每天都在車上。小袁的指點加上冬子的聰明,他很快適應了在城市街道駕車的各種潛規則。 小袁號稱老司機,但他的駕齡并不長。但不妨礙一個口才極好的人,習慣性地給人傳授人生經驗。按小袁的總結,老司機開車有五在特征:第一,剎車前,總要習慣性地看一下后視鏡;第二,超車果斷,從不拖泥帶水,不給別人找麻煩;第三,堵車不慌,不按喇叭催人,也不會給別人插隊的機會;第四,與大車保持車距,要么遠離它,要么迅速超越它;第五,在快速路上,盡量不與另外車道的車,并排行駛。 這些都被冬子掌握成習慣了。一次,小袁要出差,恰逢雙休,冬子決定,自己開車出去跑著玩。 廣東的春天總是來得快,春節剛過不久,溫度就到十幾二十度了。打開車窗,風吹進來時,那種感受,真是爽快。 南方的花朵總是來得快,路過田野,你都感覺得到,那些花兒,等著你去聞香。青草與泥土,也在歡迎你的到來。路過一片樹林時,你會發現有嫩葉等著你去采摘。 一個人開車是孤獨的,但是自由。這與單身和談戀愛的區別差不多,各有各的好處。 冬子把車子開離了城市,決定到農村去看看。南方的農村,早就蘇醒了,往山里走,溪水嘩嘩的。車行柏油路上,輪胎沙沙的。發動機有輕微的震動,身體有一種酥麻感,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最初的體驗總是美妙的。開車帶給人幾個好處。第一,他給人一種優越感。主要是速度帶來的對比,與路邊的行人自行車相比,開車的速度感受優越極了,而優越感,會給你的人生增添意義,究竟這種意義所指的是什么,倒想不起來。對于冬子這種長期處在壓抑心情的人來說,好久了,都沒體會過這種優越感了。 或許是在中學時,他因講笑話,暫時獲得同學的關注,取得了瞬間的優越感?;蛟S是同學聚會時,他因為羊rou串烤得好受到同學的夸獎,取得部分優越感?;蛟S是在羅哥商場裝修時,那種設計效果出來時,大家紛紛好評時,得到一些優越感。但是,上述的優越感覺,只是短時的,不連續的,波動的。而開車時,這種速度上的優越感,卻是持久的,可以自我控制的。 從這個意義上講,對堵車給人的心理壓力,就有一個新的解釋渠道了。對于開車的人來講,堵車應該是常態,排隊依次通過也寫進了道交法。但是,人們在此時,為什么特別生氣呢? 假如說,他有急事,要趕時間,這倒有些理由。但許多沒有急事的人,在堵車時,也會患路怒癥,這是為什么呢?還有一種人,即使車輛不堵,但凡有人與他搶道,或者別車,也就是兩秒鐘快慢的事,根本用不著生氣,但為什么,一些人的反應特別暴躁呢? 其實,這是一種優越感喪失的憤怒。所有事關優勢地位的喪失,都會引起憤怒。比如一個班長,在全班戰士面前充滿了優越感。但如果把他貶為一名普通戰士,他就會憤怒或者沮喪。但是一名戰士,從來沒有優越感的人,他因為一無所有,所以,不在乎把他換到一班或者二班,總是當戰士嘛。 無產階級失去的只有鎖鏈,而得到的,將是整個世界。 優越感的取得來之不易,一旦受到威脅或者被迫喪失,那一種被剝奪的感覺,非常難受。但難受有多種表現形式,為什么堵車后,總以憤怒的方式展示出來呢?因為你對堵車的現狀無能為力。 或者說,有人對你超車,你也沒有多少辦法一樣,你表達不滿的方式,就是憤怒。如果你有任何負面情緒,卻沒有辦法緩解它,沒有能力改變它,你就會憤怒。 王小波說過,本質上,所有憤怒,都是對自己無能的表現。 開車所帶來的速度上的優越感,遇到堵車排隊,優越感喪失,而自己無法解決,就會患路怒癥。 所以,要真正充分享受這種優越感,老司機們都是有經驗的:往農村開。在鄉村公路上,車子少,能夠超越你速度的東西很少,破壞你優越感的機會就少。況且,鄉村的一切節奏都是比較慢的,與你車子的速度比較起來,那種對比,相當明顯。 這是開車的第一個享受。第二個享受是cao控感。在平時生活中,我們能夠cao控的東西有多少呢?少得可憐。我們普通人,沒當官,指手畫腳沒人聽。就是在家里,抱怨多了,也討人嫌。我不能cao控別人還罷了,我們甚至不能cao控自己。比如上班要穿正裝,哪怕你再不喜歡也不行。比如在辦公室不能說話。比如在公交車上,表情與姿態都要受到限制。 而在車上,你可以cao控自己的方向與速度,可以隨意地唱歌而不怕打擾別人,可以按按喇叭放大自己的聲音,可以聽歌隨意切換電臺。你不僅cao控著自己身體與五官,而且還cao控著這大一個汽車機械,在汽車所包裹的這個小世界里,你就是王,你左右著一切相關。 cao控感中,不包含某總自由感。你車輛駕駛技術不熟練時,是車子cao控你?,F在,你終于可以復仇了,當你技術熟練時,你就有一種cao控車子的感覺。這是翻身解放的感覺,這是一種逆襲的快感。 第三種感覺當然是自由感了。當你擁有車輛時,你突然發現,你的活動半徑變大了,那么相對的,世界就變小了。就像小時候,水深沒過我們脖子的小河,給我們以敬畏的感覺。但我們長大后,河水最多淹到我們的腰。此時,戲水才有真正的快樂。 所有的科技,都是人體能力的擴張,都是各種功能的延長。比如挖掘機增加了手的力量,而汽車,就擴張了腳的能力。所有的自由都是相對的,在比較中產生。但每一次進階,都會給你舒展。 相對自由的概念雖然在哲學上是不徹底的,但在現實中,又是具體可比較的。比如,當組長,可以指揮全辦公室四十幾號人,那是一種能力的擴張,控制力的延長,但他要受到部長的制約。部長,可以調配這百來號人的來去,但要受到總經理的管理。 哪怕是皇帝,也要受到身體的約束。哪怕全天下的美女都歸他,他的身體也不允許他自由發揮。所以,擴張身體能力,就成了追求快樂的手段。久而久之,手段本身就成了目的。我們身體能力越強,就感受到越來越多的自由。 車輛不僅延長了腳的能力,也開闊了視野,也縮短了時間與空間。其實,時間與空間是一對密不可分的概念,這兩者不能分開說。 比如從甲地到乙地,你可以說距離100公里。但這只是個冰冷的數字,與人的感受無關。如果你走路去,得走兩天,如果你開車,只需要一個小時。這樣,把時間算進來,就與人的感受相關了。 以前覺得遙不可及的距離,今天變得很簡單,生活好像展開了另一幅畫面,當你擁有汽車時,你就會體驗到。 汽車內的電臺,總在播放粵語歌曲,冬子并不是很喜歡,但這是在廣東,本地電臺總是喜好本地聽眾。他知道,小袁在車上外接了一個u盤插口,可以轉換u盤內的歌曲聽。 結果一打開,發現小袁的口味比較怪。冬子是聽流行歌曲的人,比如說周杰倫、王力宏,可是,在小袁的u盤里,一個也找不到。 冬子出于好奇,把車子停在一個樹木公路邊上,在鄰近田野的地方,想仔細聽一下,小袁喜歡的歌曲。 這里面的歌曲,好像是一種叫搖滾的音樂。據說搖滾是八十年代的音樂,難道小袁有復古的愛好?他只不過比冬子大兩三歲,怎么在音樂上,就有代溝了? 比如竇唯的《無地自容》,冬子覺得在哪里聽過,但無法進入到歌曲的意思中去。冬子聽起來,總得有些夸張,有些無病呻吟?!叭顺比撕V?,有你有我,相遇相識相互琢磨?!?/br> 人與人之間,難道一見面就要相互琢磨嗎?美好的愛情,哪怕只有一瞬間,那一刻,不應該有真實嗎?冬子不太理解這種情感。 聽了幾首后,終于有一首,讓冬子欲罷不能。鄭鈞的《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那一刻,冬子想起了燕子。是的,這好像是燕子在給自己說的話。 難道,我們就真這樣散了嗎?難道過去的單純與美好,少年東山上的時光,就不會再來了嗎?難道過去的我們,與今天完全無關了嗎?尤其是在那少數民族女生齊唱的副歌響起來時,冬子覺得自己要流淚了。 此時,燕子,如果你在我面前,我想當面為你流淚,哪怕你聽完歌就是離去。我會開車了,總有一天,我也會擁有自己的車,那最我最近的副駕駛上,如果有你在,就太好了。難道,你也不給我這種機會了嗎?我們一起郊游,一起聽歌,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歌由你來選,你來聽,我只是看著你,那沉醉的樣子,不行嗎? 誰知道,這首歌聽到第三遍時,冬子就聽不下去了。他覺得,自己都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了。他往下跳,聽后面的。突然,一首歌的名字出現在屏幕上:《在那東山頂上》,東山,這個刺激冬子的名字,再次出現,好像是注定的。 結果,這是一首完全的民歌,女聲清澈如水,仿佛月光灑滿了思念,給姑娘鍍上了一層銀色。這個姑娘的聲音,好像燕子啊。 冬子不明白,小袁為什么喜歡聽這種復古類的歌曲,并且,民歌與搖滾的搭配,是那么的怪。 其實,所謂用年齡來劃分代溝,是不太科學的。人與人之間在藝術與喜好的區別,更多的因素,來源于成長的環境。小袁喜歡搖滾,是因為憤怒。 假如是一個成長于農村的孩子,從來沒離開過農村,他是不會憤怒的。金句批發商魯迅有一個罕見的比喻:假如一個人,住在一個不透氣的鐵房子內,無論如何他無法打開這個房子,房子內的空氣始終是要消耗完的,但至少,他現在是安穩的,他在里面睡覺。那么問題來了,如果你出于好心喚醒他,告訴他真相,要他想辦法離開房子,不然氧氣就是耗光。結果,他反倒突然痛苦起來,因為,他意識到了危險,卻無能為力。請問,從道德角度講,你是喚醒他還是不喚醒他呢? 從農村那個環境里出來,本質是生活在《在那東山頂上》這種優美單純的審美環境里的。突然來到城市,顯得很不適應。所有不適卻暫時無力解決時,你就會憤怒。而搖滾,是憤怒的表達。 雖然這種憤怒中,有哀怨有惋惜有懷念,但挽歌與神圣的意思,總在不停閃現。冬子對音樂藝術沒有什么追求,也不太懂得欣賞,當然不知道小袁愛好的來源。 要是燕子在就好了,她對歌曲有一種天生的鑒別力。但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當你有條件讓她欣賞美時,她卻不在身邊。 只有近距離接近農村,才會聞到泥土在田野中真正的味道。冬子與泥土最近的地方,只是容城的東山,那是風景區,不是田野。 田野的味道與山林的味道是有區別的。因為田野里最主要的味道是生長。復合著各種生長元素,在春的躁動之下,有一種莫名興奮的生長的力量,那略微有些刺鼻的化肥農藥或者農家肥已經進入水田了,那是自然與人工的結合部,膨脹著某種催人的力量。 冬子開著車,像在瀏覽著一幅畫,這畫面如此生動,像流水一樣從玻璃窗外逝過,冬子從來沒像今天這樣,接近農村。 農村最大的價值,對于一個城里開車來的人來說,是它的節奏。這里一切都是緩慢的,它會讓你的心也慢下來。冬子把車開到一塊香蕉地旁邊,停了下來,把車窗完全打開,把椅子向后靠,半躺在車里。 那彎曲的公路,此時無人無車,冬子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心跳。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感受,因為在城市里,你從來沒有機會,聽到心跳。其實,在寂靜的農村里,尤其是在深夜,如果你突然醒來,陪伴你的聲音,就是你自己身體內發出的。 此時有暖陽在上,田野空曠,冬子在這溫暖里,開始只聽到心跳。后來,在迷糊中,仿佛感受到血液在身體內流動,脈搏張合,毛孔呼吸,有一種天地與我同體的感覺。這種感覺,讓冬子非常震驚,因為,這是第一次發現,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 人類從進入到工業社會,就開始異化了。所謂異化,就是脫離自然的進程。進入工廠,你的勞動與自然就沒有關系了。生活在城市,你的生活就更加遠離了自然。人們在城市里,總有一些慌亂,總有一些不踏實。如果是一個農村人剛進入城市,這些感覺會非常明顯,因為有對比。 離開自然的生活是心虛的,因為人是自然的產物,并且始終是它的一部分。 但城市出生長大的人,這種慌亂感覺不明顯。不是他們心不虛,而是他們把這種心虛,當成了習慣。就像瞎子習慣了黑暗,對白天與夜晚的感覺,并不明顯。 但是,當你第一次感受到自然的呼吸,與你身體的呼吸,可以融為一體時,你就會感受到那一種大美:踏實的感覺,不再心虛。 從此以后,你就不安心再做一個永遠的城里人了。你在城里呆久了,總有一個內心的聲音在呼喚:到鄉下去,到自然去。 因為,自然,是人類最初的家。 人死后,為什么要回歸泥土,所謂入土為安。因為,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才是符合人性的。從易經上說,這是復卦的象征。所謂歸根曰靜,靜曰復命。這是個深奧的哲學,冬子當然不懂,但是,他從這一天起,就產生了某種對自然的崇拜,這是無條件的。 不知道睡了多久,這種舒服踏實的感覺,從來沒有過。最舒服的覺,總是被尿憋醒的,冬子也不例外。但是,在這野外,在哪里解手呢? 這對于一個農村人來說,當然不是問題,給莊稼上肥,還算是做好事。但對于冬子這個城市里長大的孩子,他總得要找一個正規的廁所,或者閑人免進的地方來進行。 沒辦法,下車之后,他朝香蕉林走去,看看頭上的香蕉樹,想想它結的果實是摘下來吃的,冬子總不忍去污染它。走了好半天,迫于身體的壓力,終于在一個稍微隱蔽的水溝邊,解放了自己。 當冬子從林子里走出來時,發現腳上已經沾滿了泥巴。佛山的春天,依然潮濕,并且,泥土中有水,才是作物的條件。 泥土中混雜著許多味道,當然還有許多臟的東西,你在享受美的同時,必須得接受這種混雜。天與地就是這么公平,不因人的喜好而改變它的作派。但是,它們提供萬物生長的平等條件,這就是道。 其實自然帶給人的美是大美,是一種說不出來的穩定與安全的感覺。當你開車回到城市時,那一種心虛并且壓抑的感覺,是撲面而來的。 冬子把車停在駕校邊上,有一種志得意滿的感覺。其實,這是駕校學員必經的心路歷程。學駕駛的人,對那些已經取得駕照,甚至有自己車輛的人,總有羨慕與崇拜的。 而此時的冬子,好像有一種衣錦還鄉的感覺。畢竟,跟自己同一批學習的,他是第一個拿到駕照的。他今天來的目的,是想看看老楊,請他吃個飯。 楊哥從里面出來時,發現了冬子站在車邊向他打招呼?!鞍?,小陳,這車是你的?” “朋友的,借我開一下,算是過過癮?!?/br> “快了,我也快了,反正過兩天路考,主要是前次考科目二,搞了兩回,耽誤了時間?!?/br> 冬子安慰到:“也不算耽誤,畢竟這是業余時間學的。我請你吃飯,怎么樣?” 對方看了看冬子:“不喝酒?” 這句話提醒了冬子,他們之間吃飯,歷來都是要喝酒的。但是,冬子開車來的,喝酒就要違章了。因為頭次獨自開車出來,還沒意識到這個概念。 “那就不喝酒唄,光吃飯,怎么樣?” “算了”楊哥揮了揮手:“下次,我拿到駕照,專門請你喝酒,到時不要開車。今天,你車也開來了,把我送回家,怎么樣?” 只好這樣了。冬子車著車,在楊哥的指引下,七拐八彎地在大街上穿行,一會紅綠燈,一會讓行人,一會怕別人的車子刮蹭,搞得還非常緊張。好不容易在鄉下積累起來的舒暢感,此時被淹沒于人潮車海中,巨大的街面聲音,像一個蒸籠,冬子覺得,城市太不自由了。 其實,這種對自由的追求,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孤獨的暫時釋放。因為身邊有楊哥,身上有任務,所以長久以來伴隨冬子的孤獨,此時不占主導地位。而孤獨傷害不大時,對自由的追求就更為明顯。 這一段路雖然不長,只有幾公里,卻讓冬子開得很緊張。越是想在楊哥面前顯示自己的技術,就越是不自覺的緊張。楊哥倒是沒察覺這一點,只是到了他家門口時,他說了一句:“來都來了,在我家吃個便飯?” “不能喝酒,吃什么吃?”冬子把理由還了回去。 當他緊張地啟動車子,繞過前面的一個三輪車時,他仿佛看到了在青山當搬運工時的自己,那個蹬三輪的,也是個年輕人,很吃力的樣子。 他完全沒有意識到,在后視鏡里,還在跟他揮手告別的楊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