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才道當時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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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雪覆了滿路,惟余莽莽蒼然。 滄浪淵游離昆侖之外,似連茫茫雪色也格外寂寞些。沉積著青灰色調的屋檐上垂掛下幾寸冰凌,折射著來自萬里之遙的淡漠日光。少有生靈在此居住,便顯得此地寂寥有余,而生機渺落。 沉重的雪壓塌枝椏,時不時傳出悶響,連帶枝條折斷的聲音,也清晰可聞。往往傳出幾里之外,尚覺有余音回蕩。 一踏入屋舍,卻又覺出幾分不同來。 不僅僅是屋內長明不滅的燈火,與堆積滿地的書冊。比較起通天上次前來時,窗前桌上又多了一些無用之物。 定光是這樣稱呼它們的。 偶爾是撰抄的筆記,或是師弟師妹們耐心在昆侖種活的花,隨著金靈時不時地拜訪,而日復一日地堆滿了這個小小的屋室。 說不清有什么用處,或者確確實實是全然無用的。只是顯得屋內不那么空空蕩蕩,沒有鮮活之氣。 金靈來時,風風火火,到了只差臨門一腳,便可破門而入的時候,又趕緊停下,禮貌地敲了敲門,聽到他的聲音后才推門進來。 截教一向人多,入門早的弟子自覺自愿分配到幾個師弟師妹管著,一個拉扯一群,從衣食住行到修行道法,基本上面面俱到,乃至于關心你近期的情感狀況,是否想談個戀愛等等心理問題。 這最后一點,便要視各位弟子的原型而定了,多半發生在草長鶯飛的春天。當然,若是已有道侶的,還能得到熱情師兄/師姐一個關切地摸頭,注意節制啊,師弟/師妹。 像是一群傻白甜,定光偶爾會想。 “師弟在嗎?”屋外有人敲了敲門。 青年一身銀灰道袍,衣領邊上一圈簇擁著軟乎乎的絨毛。他理了理臉上漠然的表情,把半張臉埋進衣領中,方抖抖索索地去開門。 外面是真的冷。 簌簌的雪趁著門被拉開的一瞬竄入屋舍內,外界的光令他眼眸失神了一瞬,轉而平復下來。 滄浪淵除定光之外,還有幾個苦修的同門在此。大家偶爾碰面打個招呼,其他也沒有什么,只是逢上什么重要事情,總喜歡問問他是否要同行。 便如此次的講道。 師兄自然地發出邀請,又自然地等待被婉拒,正打算回頭把筆記復制一份給定光。卻聽見年輕的道人微微一笑:“好,謝謝師兄了?!?/br> 師兄撓了撓頭,也不去想為何這次他同意了,只高興地把他帶了出去,還不忘感嘆道:“師弟啊,我瞧著你笑一笑也挺不錯的,多想些開心的事情,少把自己埋屋里啊?!?/br> 兩人便出去了。 通天限制他在此地靜修,但并不介意他打個報告遞交申請出去。似是格外嚴格的師長,又隱隱見出幾分縱容來。唯一可惜的是,師尊對誰都如此。 沒有人是特別的。 定光萬般篤定這點,卻又說不上心底那份莫名的情緒。每每想至此處,紫府中總會傳來一個人低沉中帶著嘲諷的笑。 那人說,他也叫定光,長耳定光仙。 他無意過問此人的來歷,左右他淪落到連個身體都沒有的地步,神魂孱弱到甚至無法取而代之,進而抹殺他的意識。雖然,他仗著某些法術,能暫時占用他的軀殼,去做些事情。 但也不過到此為止。 定光眼眸微抬,望向一旁的師兄。 師兄絮絮叨叨地在他耳邊勸說:“師弟你都多久沒有出來了,要我說,我們修道之人,能宅是好事,但偶爾也要出來轉轉啊。你看這煙花,好看不?” 他一邊說著,一邊順手塞給定光一打煙花。 銀灰道袍的青年捧著手里滿滿的物件,無端沉默了一瞬,默默打開了袖里乾坤。很快,他手里又拿上了一堆東西。 …… 定光常常因為過于自閉,而與身邊這群傻白甜格格不入。 傻白甜們自動自發地體諒他,盡量照顧他的自閉傾向,只時不時來瞧瞧他,防止他一個不留神,從自閉到自盡。 定光的內心,是拒絕的。 “定光過來,這里還有個座位?!苯痨`不由分說向他招了招手,接著戳了他一支糖葫蘆。 定光默然無言,凝眸注視了糖葫蘆許久,弱聲弱氣地開口道:“……師姐,我不是小孩子了?!?/br> 金靈笑容危險了幾分:“吾日三省吾身,化形否,入道否,金仙否?” 定·堪堪玄仙·光,選擇閉嘴。 講道場面很盛大,師兄師姐師弟師妹對我都非常關心,道尊聲音洪亮清晰,內容由淺入深,深入淺出,發人深省,只可惜沒有一句聽進去。我非常滿意,下次一定再來。 他腦海里轉著亂七八糟的想法,只在金靈擔憂的目光望來時,努力正襟危坐,不蜷縮成一團。 后來金靈漸漸無暇顧及他,他也便索性放飛自我。 那一場突如其來、轉瞬即逝的雨,以及天穹上燦燦的一道虹橋,就這樣落入定光眸底。 他睫毛顫了顫,瞳孔不經意中渙散了一瞬。很快他渾身一震,卻似浩渺天地里一點微塵,不被旁人察覺。更深的色調浮現在眸底,沉沉的,沾滿污穢的濃稠般的墨色。 另一個“定光”醒來了。 他掩飾著往天穹上望去,臉上神情似悲似喜,難以言喻,只在心底嘲諷地笑了一聲。莫名生出的預感向他做了警示,他所剩的時間不多了。 青年則在紫府里面縮著,他安靜地抱緊自己,把自己藏到一個角落里。似是還覺得不夠安全,便化出了原型,習以為常地躲好,方出言道:“發生了什么嗎?” “定光”沒有回答。 濃稠般的墨色自外界侵入,一點一點逼近紫府。萬千張猙獰的帶血的面容浮現在壁壘上,神情中滿是怨毒,若非有屏障阻擋,幾欲擇人而噬。 青年便閉上眼,毛茸茸的耳朵耷拉下來,將自己蜷縮成一個毛球,靜靜地等待著。聲音穿墻而過,在他心上響起,無孔不入,無處不在。 它們似在逼問,似在咒罵。 千萬個聲音一齊響起,天地量劫中的怨恨與哀慟便連綿不絕。心魔無窮無盡,前仆后繼地向他撲來。沒有人想要放過他,因為它們已失卻意念;沒有人會回應他的疑問,因為它們自己也不甚分明。 渾渾噩噩,未生未死,永遠徜徉在陰陽兩界。 在一片怨毒聲中,他聽見“定光”的聲音,很低很沉。他說:“別怕,快要結束了?!?/br> * 遠山有雪,凄迷地蔓延了一路。 滄浪淵中少有人跡,路途上便積滿了厚厚的雪。雖有弟子時時拂掃,但終究比旁處難走些。顫顫巍巍的枝椏于寒風中顫動,枝頭上純色的梨花不時搖墜而落。讓人分不清是雪,抑或是花??蓢@一句:未解此地寒色,更添一抹殘香。 通天瞧了半會兒,低聲解說了一聲:“是無當先前種下的?!?/br> 玉宸便出神地看著,她纖弱白皙的手攏在袖袍中,又被通天偷偷收攏入掌中。青年偷瞥了少女一眼,見她沒有反對,便心安理得地牽著她往前走。他寬大溫暖的掌心傳遞著暖意,驅散去幾分清寒。 少女長翹的眉睫微微扇動,投落下一片淡淡的影子。她的目光照舊沉靜地落在遙遙延伸的路上,只反拉住通天的手。 隱約的悵恨在心頭綿延,一如她念及兄長時經久難消的后遺癥。 但有些事情,到底是不必再拖延下去了。 “定光”靜默地立在荒雪中,任憑飛雪拂過他面頰,帶來刀鋒劃過的觸感。 來者腳步很輕,一如簌簌的雪花,悄無聲息地踏上心尖一寸,帶著幾分隨意地碾過。唯有聆聽的人微微一顫,生出幾般畏懼來。 他本不該惶恐的。 但“定光”站在屋舍前,瞧著道尊曳地的裙擺無聲拂過雪地,便覺周身的雪更加酷寒幾分,刮得人生疼。而他不由自主地低垂下眼眸,竟是忍不住想要匍匐于地。一半似出自天性里的懦弱,一半又全然是…… 玉宸淡漠地抬眸,微冷的眸中倒映著定光的身影。 她眉心略蹙,語氣淡淡地稱呼著他:“長耳定光仙?!?/br> 道人低垂著頭,自然地俯身下拜,像是將這個動作重復過千萬次一般,從容不迫:“拜見師尊、上清道尊?!?/br> 通天神色漸冷:“定光現在何處?” 道人面不改色,甚至抬頭輕笑了一聲:“回道尊,在下便是定光?!?/br> 雪漸漸大了幾分,覆蓋上他單薄的肩頭。定光被動地維持著這個姿勢,目光又勉強向上移動,不自覺地追隨著玉宸凝起淡淡寒霜的指尖。 他咳出一聲血,忽道:“師尊,我先前做了一個夢?!?/br> 玉宸微垂著眼眸,淡淡地望著他。 他便接著道:“我夢見凡間的帝王作詩冒犯了圣人,天道卻未容她干脆利落降下天譴,了斷因果。圣人欠下了兄長的孽果未還,而您救下了東皇太一。祂說,您救下了一位帝王,便要為此失去一位帝王?!?/br> “凡間因而起了災禍?!彼麌@息一聲,仿佛在吟詠某段蒼涼的詩篇。 玉宸斂眸不語,通天神色則是一凜。 定光低低地笑著:“此劫名號封神,您一意孤行,以致與師伯們反目成仇。不知為此死了多少人,卻猶如劫煞蒙心一般,始終不悔。我卻不愿為您的一己私心遭難。界牌關下逢誅仙,萬仙陣中萬仙劫。而我獨善其身,豈不美哉?!?/br> 他笑得偏執,笑意卻未曾見底。 “然后呢?”玉宸淡漠地問。 定光答:“然后大家都死了,您被道祖帶回紫霄宮?!?/br> 玉宸便又問:“然后呢?” 定光不解,他停頓了一瞬,茫然地抬眸看她。 玉宸眼里帶上幾分憐憫:“長耳定光仙的結局,是如何?” 定光答不上來。他困惑地捂著頭顱,忽覺疼痛欲裂。良久,他于恍惚中憶起自己的死因:“……盤古幡?!?/br> 萬道開天氣刃穿身而過,近乎凌遲而死。 玉宸嘆息一聲:“是不是覺得有哪里不對?” 他麻木地跪于原處,記憶漸漸混亂起來。他試圖抓住一條線,將之抽離出來,卻被死死纏繞著,不得脫身。他很慢很慢地想著,又很慢很慢地喚道:“……師尊?!?/br> 通天眉頭微蹙,瞧著他身上黑霧蔓延,感知中,又察覺到他道心一寸寸地崩碎著。 玉宸耐心地問他:“封神此書可是你所寫?” 道人思索了一陣,緩緩點了點頭。因著回應詢問,他道心崩潰的速度略止了止,雖說不過稍作遲緩。 玉宸微嘆:“既然不滿我的做法,何必拿出書來暗示?” 道人沉默不語。 良久,他低聲回道:“這只是一個荒誕的夢?!?/br> 您不是……您不會這樣。 他倏忽抬眸,便見玉宸走至他近前。緋色裙裾曳地,一如永生之烈焰,灼燒盡所見一切。于是從此滾滾紅塵皆是過眼云煙,再無法忘卻。 “是您……帶我回的昆侖?!?/br> 她終是道了一聲,篤定至極:“你求死?!?/br> 玉宸望了通天一眼,無聲地搖了搖頭,她伸手點上定光眉心,微微用力,便將他神魂剝離出來。既非雙魂并生,其間必有罅隙,只不過需要多加小心,防止誤傷罷了。 通天則隨手接下定光軀殼,確定他徒弟神魂尚安后,朝玉宸微微頷首。 而“定光”的神魂上不知何時已經現出幾道裂痕,隱隱朝外冒出黑霧來。玉宸眉目淡淡,試著往里打入幾道上清靈氣,見成效顯著,便也松了一口氣,轉而自袖中取出一枚定魂珠,將他神魂放入其中。 至此,這件事情,便也就此結束。 兩人將定光帶回他原先的住所中,通天搬出他生人勿進的圣人氣場,揮退了幾位茫然焦急的徒弟們,方留了個清凈。 如果假裝沒有感覺到徒弟們偷偷翻墻,試圖探病的話。 通天頗為無奈地啟動了陣法,確定無人可以入內后,他才瞧著躺在云榻上的定光,沉沉地嘆了口氣。 坐在廳堂內,他仍覺得不解:“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沒想過告訴我一聲。一體雙魂,心魔纏身,修為如何會有進展,倒是苦了瓊霄?!?/br> 同樣慘遭教學史上一大慘敗的玉宸沉默不語地打量著手中的定魂珠,她微微嘆氣:“他一向有事喜歡悶在心里,稍有不慎便會劍走偏鋒,我以為我處理得尚可,卻未曾想到還有量劫這個大殺器?!?/br> 兩人相視苦笑一聲。 通天沒忍住,又揉了揉少女的發,瞧著她茫然的模樣,心下微微一暖:“說起來,阿宸?” 玉宸抬眸瞧他。 “你是怎么看出來……他記憶不對的?”通天沉默了一瞬,靜靜地望向少女寧靜的眸子。 “也許是因為,我也看過一遍吧?!彼廨p顫,“我想了很久,很久……” 少女伸手比劃了一個很長的距離,低低地笑了一聲。 “我兄長就算真的生了我的氣,恨我恨到不惜滅了我所立教派,他也不可能任由他人辱我至深,更何況是……叛教之人?!?/br> 她不由放輕了音量,不愿這個詞在舌尖上微微一停。 玉宸神色悵然,卻莫名生出一些無緣由的篤定來:“他不會?!?/br> “嗯,他不會?!蓖ㄌ燧p輕撫過少女無聲落雪的星眸,又認真地在她額間落下一個吻,“兄長怎么會忍心呢?!?/br> “至于東皇,可是這次將近的量劫?”通天低眸望她。 許是距離近了,便聞淡淡的蓮香,縈繞不絕。 玉宸微微點頭,耳垂泛起微不可查的紅色:“定光記憶中唯一可以參考的,也許便是這句。我救下了一位帝王,便要為此失去一位帝王,或者說,一個王朝?!?/br> “封神若要清算因果,這可為其中之一?!?/br> “所以這一次,我的夢想是——惟愿這世間,太平無憂?!?/br> ※※※※※※※※※※※※※※※※※※※※ 浮黎:請這位道友在說人話的同時,做人事。 通天:??我可以做別的了嗎? 浮黎:......? (冷靜不下來準備掏出盤古幡) ———— 東皇:作者良心不會痛嗎? 小說寫了十八萬了我出場了幾次,居然還要我背鍋?? 咕咕(舉手):您是關鍵線索啊,真誠臉 東皇(冷笑):別稱工具人是吧? ———— 今天也是在努力治愈meimei的ptsd的路上 啊...定光人物形象什么的, 寫截教傻白甜的時候,不自覺就偏離了反派之路... 塑造一個純粹的壞人真是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