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云之上 第77節
望著這座矗立在街道邊的門診大樓,他仿佛被帶回了五年前,回到劉麗亞時刻陪伴在旁的那段日子。 走進門診大門,旁邊的志愿者遞給他一份導診圖,里面有各科室的詳細介紹,又熱情地問他有什么需要幫助的? 他已經很多年都沒來過這里了,于是問了心理抑郁病區怎么走。志愿者為他指路,又遞給他一份心理健康的科普宣傳單,說里面有自測題,有需要的話可以先自行測試下。 他謝過對方,把科普單夾在導診圖里,去了楊主任的辦公室。 楊主任戴著金邊眼鏡,年紀約五十歲上下,還是他記憶中和藹的樣子。他上前主動介紹自己,才說兩句就被楊主任打斷了。 “我記得的,周巖說完以后我就把你的病歷找出來了?!睏钪魅涡χ牧伺年惵逵涞氖直?,讓他在會客沙發上坐下,轉身給他倒了杯水。 在他喝水的時候,楊主任把辦公室門關上,在他對面坐下,問道:“這幾年過得怎么樣?” “挺好的?!?/br> “斷藥了嗎?” 最近他又開始吃帕羅西汀,有點不確定要不要跟楊主任坦白。楊主任有著多年臨床經驗,一眼就看出他這幾秒的反應是怎么回事,于是換了種問法:“如果有需要幫忙的盡管告訴我,當年你一進來就是我接診的,很多事都還記得?!?/br> “嗯,我今天來主要也是想了解當年的情況?!?/br> 楊主任點著頭,聽陳洛愉繼續說下去:“楊主任,我是怎么被送到這里的?” 楊主任調出系統內的病歷,確認完才道:“你母親說你是在家里犯病,當時你們自行來的醫院,沒有救護車記錄?!?/br> 陳洛愉又問:“我母親是怎么說的,您還記得嗎?” 關于病史這一塊,病歷上有記錄,因為是陳洛愉自己的病歷,楊主任就讓他過來看屏幕。在他看到【患者體表軟組織有輕到中度不同程度的挫傷,主要集中在雙手腕部,腰臀部以及兩側大腿和雙腳踝等部位】時,他下移鼠標,看到了當時拍的肢體部分照片。 住院那段時間他的記憶很模糊,主要是因為精神狀態很差,大部分時候都在昏睡,所以此刻完全不記得自己身上竟然有過這些傷痕。 而他也一眼就認出了,這些青紫色的傷痕應該是被束縛帶之類的物體勒出的痕跡。 他皺眉看向楊主任:“我母親有沒解釋過傷痕的來源?” 楊主任回憶了下:“你母親說你犯病時會自殘,她沒辦法才把你綁起來?!?/br> 精神病院接診的病人大多都有自殘傾向,因此不同于普通醫院,在報警這一塊上他們有另一套審核。當時陳洛愉的情況不構成需要報警的標準,醫院就按正常流程接收了。 不過楊主任提起了另一件事:“剛入院的時候你有頻繁嘔吐的癥狀,我給你做了腦ct,發現你一側海馬體受損?!?/br> 楊主任拿過鼠標,繼續下拉病歷,指著一張腦部ct掃描對陳洛愉解釋:“當時你的病情比較反復,你母親很著急,在我第三次問診的時候才不得已告訴我,說你送醫前在矯正中心待過半個月?!?/br> “什么?”陳洛愉疑道:“矯正中心?” 楊主任指給他看第五頁備注欄的說明:【患者母親口述,患者在送醫前曾于某矯正中心內接受過為期十四天的輕度電擊以及催眠治療,目的是作用于矯正患者的性取向?!?/br> 看完這兩行字,陳洛愉的臉色驟變,右手又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見他這樣,楊主任就猜到這些年他母親都不曾與他溝通過這件事,想起當年他母親的懊悔以及再三叮囑,楊主任也覺得遺憾。 在現有政策及大眾固有思維的影響下,那種從專業方面來說完全不正規的矯正中心卻在民間悄然開花。很多家長在尋求常規治療途徑后發現無法達到預期目標時,便會相信這些所謂的矯正中心,將子女或親人送進去,希望以此能扭轉各種類型的‘叛逆’。 楊主任在臨床待了二十多年,見過很多有著劉麗亞一樣想法的家長,也收治過不少像陳洛愉這樣的‘病患’。 他們原本都是身心健全的人,但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表現出不同于主流價值觀的想法和行徑,最后被親人送去‘治病’。運氣好的,可以在保有自我的前提下與社會和解,但多數人都做不到親人期盼的理想狀態,要么就是精神或心理出現異常,要么就是生理出現疾病反應。 從楊主任的角度來說,陳洛愉算是不幸中的少數幸運兒。 他經歷了為期半個月的不正規治療,雖然出現了后遺癥,但他母親能及時認清情況,放棄繼續矯正的想法。而他在住院一段時間后精神也慢慢恢復穩定,盡管記憶有損,但他的生活自理能力不受影響,只要堅持服藥看醫生就終有康復的一天。 在周巖打電話過來時,楊主任問過陳洛愉現在的情況,周巖沒細說,只提起陳洛愉現在是急診科醫生。 能做到急診的臨床醫生,楊主任知道陳洛愉的病是基本康復了,否則他承受不了急診的高強度精神壓力。 盯著陳洛愉發抖的右手,楊主任輕聲提醒他:“深呼吸,放松肩膀的肌rou?!?/br> 陳洛愉照做了,其實不需要楊主任提醒他,這套放松的動作早就刻入了肌rou記憶里。盡管他還不能完全控制住身體的反應,但他的情緒被壓住了,只是開口時聲音沙啞了不少。 “您還知道些什么?” 作為他當年的主治醫,楊主任嘗試過不止一次與他深入交談,但因為他的腦部有損傷,很多事他自己都不記得了,劉麗亞又是能不提就不提的態度,楊主任沒辦法探知更多。 “那您知不知道是哪家矯正中心?” 楊主任嘆道:“這個我也不清楚?!?/br> “理論上如果家屬不肯說,我們沒有辦法去強迫?!?/br> 將握緊成拳的右手松開,陳洛愉坐直身體,道:“我知道了,多謝您今天告訴我這些?!?/br> 楊主任一直在觀察他的反應,見他的右手依舊沒辦法完全停止發抖,便問道:“剛才我問過你斷藥了沒,你沒有回答我,是不是還在吃?” 靠到沙發椅背上,陳洛愉頹喪地點了點頭。 楊主任說:“我記得那時候你母親是要帶你出國讀書的,后來有看醫生嗎?” 陳洛愉繼續點頭。 楊主任沒有直接碰他的左手,而是隔空指著手背上的大號創口貼:“這個癥狀這么多年都沒有緩解過?” 用右手蓋住了左手背,陳洛愉說:“其實在三年前就斷藥了,那時候也不會再抓手背,感覺整個人都正常很多,情緒也能控制住?!?/br> “后來是遇到什么復發的?” “最近記起一些過去的事,情緒變得很不穩定,才又開始吃帕羅西汀?!?/br> “那你現在有沒有繼續看精神科醫生?” 等待了許久后,楊主任才看到陳洛愉輕輕搖頭。 對他這種回答,楊主任是一點也不奇怪。 精神科病人在經歷了療程并治愈后,絕大多數人都不愿承認自己曾經患過精神類疾病,不愿被異樣的眼光打量,更不愿影響到表面安穩的生活。因此在出現復發的癥狀時,很大概率都會選擇自己偷偷吃藥,或者在一些不夠正規的途徑問診買藥等等。 這種做法很容易加重病情,楊主任道:“我給你做個檢查吧?不管是不是選擇在我這里繼續治療,至少先了解清楚自己的情況?!?/br> “你也是醫生,該明白諱疾忌醫可能帶來的影響?!?/br> 楊主任不想加重陳洛愉的精神負擔,所以即便是這么嚴肅的話題,他也用很溫和的語氣來提醒。 “暫時不用了,”陳洛愉站起身,“這兩天感覺還可以?!?/br> 楊主任想再勸他幾句,被他打斷道:“楊主任,今天您和我談的這些,還有我在吃藥的事希望您能保密?!?/br> 楊主任道:“這個你可以放心?!?/br> 醫生都有職業cao守,陳洛愉倒不是真的擔心,他就是想交代一下:“特別是我母親,如果之后她有聯系您,希望連我來見過您的事都一起保密?!?/br> 走出六角亭院區的大門,陳洛愉伸出手心,接住空氣中稀疏的雨滴。 剛才來時還是陰天,這會兒卻下起小雨,路邊的三輛流動攤販車紛紛架起遮陽傘,他隨意看了眼,發現中間那輛推車在賣椒鹽馓子。 攤販的主人是個上了年紀的婦女,臉頰上有兩塊常年日曬的紅斑,這讓他想起了陳飛麟的母親。 就像他聯系不上高宇衡,沒辦法知道陳方文葬在哪一樣,他也不知道陳飛麟家人的現狀。 當年出了那樣的事,陳飛麟的家里應該很艱難吧。 仰頭深吸了一口氣,有幾滴雨水落在了眼角和嘴唇邊。望著自己呼出來的霧氣消失在灰白的天幕中,他伸手抓了一把,手心里空空如也。 這種感覺就像他現在的處境,什么都抓不住。 就算楊主任希望他盡快做個檢查,對自己的身體負責,可他又能用檢查換回什么呢? 為了讓他變成一個‘正常人’,劉麗亞可以狠心在那種情況下把他送去強制矯正。 他真的是劉麗亞親生的嗎? 不知不覺仰了太久,頸椎酸麻到視野開始發昏。他低下頭,走到附近的一株樹下,拿出手機找到陳飛麟的號碼,但在按下去的一瞬間,他又記起了陳飛麟說過的話。 要他保持距離。 微微顫抖的右手拇指最后按下返回鍵,他點開微信,在陳飛麟的對話框內打下一行字。 【今晚會回來嗎?我們能不能再見一面?】 到街對面買了兩份椒鹽馓子,陳洛愉坐車回家了。 陳飛麟沒有回消息,602室的門縫間也沒有燈光透出來。他回到自己家里,把椒鹽馓子當晚飯吃,又開了兩瓶科羅娜當水喝。 可惜椒鹽馓子沒有陳飛麟母親做的好吃,科羅娜也沒有陳飛麟調的酒好喝。 洗了個澡后,他倒進被窩里,又看了一次微信。 除了醫院的幾個群有新消息提示外,鐘航,周巖和趙俊凡都找過他,可他一條對話框都不想點開。 他只喝了兩瓶啤酒,現在還不到九點,身體卻累得一點力氣都沒有,腦子也像醉了一樣轉不動。 視線停留在置頂的一個對話框上,看著自己發過去沒有得到回應的文字,他遲緩地眨了眨眼皮,閉上了。 噩夢在不知不覺中來臨。 他又站在被燒毀的出租屋前,與之前不同的是這次大火被撲滅了。他穿著睡衣,赤著雙腳站在門外的污水中,前面不遠處有一道瘦高的背影。 那人低著頭站在廢墟中間,身上的t恤染滿了污漬與血跡,右手臂被大火燒得皮開rou綻,左手指還在淌血。他認出了那是陳飛麟,嚇得肝膽俱裂,但還來不及邁開腳步就被人拽走了。 拉他的人也只露出一個背影,他看著劉麗亞最喜歡的黑白流蘇長裙穿在這個人身上。在他激烈地想要掙脫時,有人在他耳邊說了什么,一陣天旋地轉后,他被綁在了床上。 是那種特制的鐵床,他的手腕和腳踝都有束縛帶捆綁拉開,腰部與大腿也被牢牢固定住。他像一頭待宰的羔羊無法動彈,頭上被戴了特殊器具,然后有人打開旁邊的儀器開關,一陣電流猛地竄進腦海中。 他控制不住身體的抽搐,明明睜著眼睛卻什么也看不到了,還有氣味難聞的酸水不斷從嘴里嘔出來。 他嗆到氣管,咳得肺像被針扎過那么痛,但這些難受的癥狀比起痛到要裂開的腦袋來說都不算什么。 一直到他失去了意識,這種折磨才結束。然而不久之后,他又反復經歷同樣的折磨,像是被夢魘住了一般掙脫不出來。 第二天他休假,沒有鬧鐘的打擾,所以躺到快中午才清醒過來。起床時他頭昏腦漲,手腳都是軟的,脖子和腋下掛著冷汗,在床邊坐了好一會兒才站得起來。 去洗了個熱水澡,他的精神也恢復了些,到廚房喝了杯冷開水后,他去敲隔壁的門。 陳飛麟還是不在,也沒有回消息,又像之前那樣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他坐進沙發里,對著茶幾上裝著剩下幾口椒鹽馓子的塑料袋發呆。不知不覺坐到了下午,期間手機有好幾個未接來電,但沒有一個是陳飛麟的。 在沙發上昏沉沉地睡到太陽下山,一陣敲門聲持續地響起。他不想動,直到敲門的人開始叫他的名字,又打他的電話,他才不得不爬起來。 趙俊凡的表情很不滿,只是還沒開口就被他慘白的臉色鎮住了。進門換了拖鞋,轉身看到他躺進沙發里,趙俊凡走過去問道:“你是不是病了?” 陳洛愉一句話也不想說,就閉著眼睛睡覺。趙俊凡的手指貼在他額頭上碰了碰,自言自語地回答:“體溫正常啊?!?/br> 在他身邊蹲下,趙俊凡問:“是不是喜歡的人又打擊你了?” 陳洛愉還是沒反應,趙俊凡便拉開他的被子:“今晚要給宋主任送別,你是不是忘了?” 眼皮動了動,陳洛愉終于睜開眼睛,趙俊凡繼續說:“他們都過去了,現在六點四十,你要是沒心情的話我幫你找借口推掉?!?/br> “不用,我換件衣服就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