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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送了一封信到長豐錢莊,用的是密碼?!鼻匚雌交卮?。 她忽然警醒,抬頭看著他又問:“誰” “不確定,但我覺得你也許知道,”秦未平也看著她,緩緩地說,“那封信里還有這個?!?/br> 他說著,便從西裝內袋里摸出錢夾,把其中一張鈔票抽出來放在桌上。 那是一張中國銀行的百元券,不辨真假,但空白處寫了字——我給予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的忠誠。 鐘欣愉久久看著,認不出筆跡,卻知道是林翼寫的。他是蘇裱店里出來的學徒,歐顏柳隨手都能寫的人。 第110章 長江尾 年初一,上海下大雨。 林翼站在華懋飯店八樓的窗口,望著外面密密的雨幕,從黑色的天落到黑色的江面上,仿佛無窮無盡。 這是龍鳳廳里的大包廂,并排擺了兩桌酒席。室內熱水汀燒得正旺,窗一關,玻璃上的雨珠斂去,鏡子一樣映出他的影子。青灰色法蘭絨西裝,溫莎領襯衣,沒有打領帶,他穿的越來越像森山,從那一場大火之后開始。 去歲四月底,作為東合影戲院的幸存者,他被帶到大橋大樓,接受憲兵隊的調查。 審訊室的窗戶是被木板釘起來了的,室內一直開著燈,晨昏難辨。到底不是專門關押犯人的地方,房子里的隔音不算太好。有時會聽到外面傳來的腳步聲,以及含混不清的對話,英語,滬語,日語的咆哮,偶爾還會有一陣尖叫,或粗野,或凄厲,一時間竟分不清是男人還是女人發出的,甚至有些像動物被虐殺時最后的哀鳴。 審訊他的有許多人,他們輪番問他同樣的問題,姓名,身份,去東合影戲院做什么,都見過誰,說過哪些話。 問:你為什么中途離開 答:森山先生要我去文師監路住宅取一幅畫。 問:你一個人嗎 答:還有森山先生的隨從阿吉。 問:那阿吉現在在哪里 答:我們找畫的時候聽到爆炸聲,從房子里出來,看到影戲院起火,就一起跑回去試圖救人,后來在濃煙里走散了。 從始至終沒有刑訊,如果說疲勞和饑渴不算刑訊的話。也許還是為了他的這雙手,造幣廠用得到他。他們只是一遍遍地問,而他一遍遍地回答。他知道他們會比較每一遍敘述中的不同之處,也會把他的說法拿去跟所有牽涉到的方面核對。 身為一個騙子的技能竟然又有了用。與一般人的常識恰恰相反,如果想讓對方相信一件事,你要做的不是讓自己每一次的敘述分毫不差,而是每一次都要有細微的不同,比如遺忘一些細節,又記起另一些,甚至換一種稍微不同的方式表述。 這是因為當一個人回憶一段實際存在的事件,這件事在他的記憶里是以畫面的形式保存的,每一次用語言講出來,都不可能一模一樣。 但如果說謊,那儲存在腦海里的往往只是一些事先反復記憶的文字。低劣的騙子很可能只剩下背誦的能力,尤其是在承受巨大壓力的時候。 而他已經盡力了,過電影一般地想象,每次都添上一些真實的細節。 問:救人 答:是的,我妻子在里面,森山先生也在里面。 問:你妻子 答:是,她原本是中央儲備銀行外匯科專員, 剛剛辭去工作,我們還是新婚…… 一遍又一遍,他試圖用她的死證明自己的無辜。雖然知道是假,但在審訊室白熾的燈光下,還是會有一些瞬間,連他自己也當了真。也許,只是也許,他忍不住想象,她在虹口某一間小診所的手術臺上死去,在去往公和祥碼頭的路上死去,在船艙里死去,反反復復,直至痛哭流涕。 他們找不出他的破綻,但也沒有放過他的跡象。這件事太大了。那一夜封鎖,救火車來得太遲,日僑死傷無數。他在影戲院外面數過,賭的就是殘尸和身份對不上,結果也的確如此。 據理力爭之后便是憤怒,憤怒之后又變成掙脫束縛的企圖。他因此挨了打,但這其實也是身為一個騙子的技巧之一——如果一個人對一件事的敘述完全沒有問題,往往會在反復被質疑之后越來越激動,喊叫,甚至暴怒。但說謊者卻會越來越麻木,直接跳過憤怒的階段,選擇沉默或者妥協。 但不管他如何表現,審訊還是再一次回到了第一個問題,從頭開始:再說一遍,你那天去東合影戲院都做了些什么 他已被疲勞擊潰,不確定自己在這里呆了多少時間,一天,兩天,還是僅僅幾個小時而已問答的間隙,神思抽離的片刻,他怔怔望著對面墻上洇出的水跡,在白熾的燈光下看起來竟像是一只巨鳥,正展翅飛去,神仙也不可能追上…… 等到回神過來,房間里換了一種柔和一些的燈光,甚至給了他水,還有食物。鶴原來了。 “你知道嗎這回出事之前,森山調查過你?!柄Q原還是用那種溫文的口氣與他說話,像是在解釋他為什么會受到如此漫長的審訊。 “是,森山先生調查過我?!钡麉s笑了,是早已知曉的表情。 鶴原倒有些意外,看著他,等著下文。 他于是說下去:“森山先生去過齊云齋,知道我在那里做過書畫掮客。那之前,是八仙橋西街上的蘇裱店,我學徒三年,謝師三年。再往前,就是大世界小京班,那里還留著一張字據,說我是給我老娘寫字賣到龍套班子里學藝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