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公主被揭穿后 第14節
* 早春晝短,馬車在北苑門前停下的時候,天邊已浮起燦爛如錦的晚霞。 院子里的杏花都開好了。 花朵經霜泅雪,緋紅褪成淺淡的粉,像半透明的琉璃,風一吹,零落成陣。錦幄下的幾處避鳥金鈴跟著晃動,長長的穗子同杏花一色,聲音清脆悅耳。 衛旸先進去請安,出來時身后還跟著一行宮人嬤嬤,都是長年在太后跟前貼身伺候的。想是老人家要單獨跟她說話,才將人都打發了出來。 元曦心提到嗓子眼,閉眼深呼吸幾次,方才鼓足勇氣邁出腳。 走了兩步,她回頭,衛旸還站在杏花樹下。 赤紅的夕陽從他背后斜照過來,而他的眼始終直直望向她。大約是山間的夕光太過明媚,那么幽深的鳳眼,竟也被暈染得清澈無比。 元曦不禁疑惑:“殿下不回去嗎?” 以前兩人一塊來北苑看望太后,他也經常比她先進門請安,請完安便馬不停蹄地趕回去處理政務,從不會等她。眼下外頭的事可比平常多得多,也棘手得多,他反倒不動了? 衛旸不置可否,兩手負到背后,仰頭望向天邊火一般絢爛的霓霞,感慨道:“夕陽無限好,山間尤甚,我想再看一會兒?!?/br> 元曦撇撇嘴,沒說什么,轉身走了幾步,忍不住又側頭乜了眼。 他仍站在樹下,負手眺望遠方,落日尤其溫柔,人間也皆是浪漫。 嫣紅的花瓣落了他滿身,那襲白衣也似沾染了華光,如玉山巍峨,始終佇立在她身后,只要她回頭就能看見。 第13章 少年 山間歲月長,流光仿佛都是靜止的。 沒有政務惱人,沒有俗事煩心,有大把閑暇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太后早年把青蔥歲月都奉獻給了江山社稷,而今總算能為自己而活,每日插花、制香、烹茶,好不愜意。 元曦進門的時候,她正坐在羅漢床上研磨香粉。 石臼“咚咚當當”,蕩起細微粉末,叫落日余暉一照,煥曼如煙霞。 太后坐在那片裊裊輕煙后,本就端肅的臉被襯得異常威嚴。雖卸下了鳳釵,眼底的精光依舊不減,讓人望而生畏。 元曦悄悄咽了咽喉嚨,頷首上前,停在栽絨毯邊緣屈膝肅禮,“草民元氏,給太后娘娘請安?!?/br> 搗香聲停了一瞬,短到可以忽略不計的一瞬,便又繼續不緊不慢地在屋子里流淌。 時間也在這當當聲中倏忽而過。 太后始終沒叫起來,元曦就只能一直保持著屈膝的姿勢,不敢亂動。時候一長,膝蓋難免酸澀,雙腿也微微打顫,幾乎站不住。 太后是在生她的氣,她知道。這也難怪,倘若欺騙她的人,是昔日的宿敵,老人家至多就生點氣,也不會怎樣??扇魮Q成一直捧在手心里疼愛的“孫女”,那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 到底是自己有錯在先,若是受點皮rou之苦,就能讓老人家心里的氣稍稍疏解,元曦也認了。 況且跟進天牢相比,這點罰也實在算不得什么。 元曦咬著牙,都已經準備好在這兒罰站一晚上。 面前人卻忽然開口了:“你倒是挺能忍的?” 元曦答:“太后娘娘說笑了,只是行個禮而已,沒什么能不能忍的?!?/br> “哼,嘴倒是挺甜?!碧蟀櫛抢溧?,停下碾香的手,抬眼斜睨她,“如若哀家要將你押入刑部天牢,你也覺得沒什么?” 她是輕飄的聲口,因長年跟人周旋,說話總習慣把字音拖長。 沒刻意施加什么威壓,可這股慵懶綿長的勁兒就已經足夠折磨人,像是數九寒天迎面挨了一陣西北風,抓摸不著,卻凍進骨子里。 元曦激靈靈打了個寒戰,害怕是自然的,可是不能說出來,只越發埋下腦袋,畢恭畢敬地回:“您是太后,做什么事自然都有您的道理,草民不敢有微詞?!?/br> 說完,她用力把眼一閉,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 可宣判她死刑的話,卻遲遲沒落下。 只一聲清脆的笑,似壓抑了許久一般,終于忍不住從太后口中泄露出來,“得了吧!哀家若是真把你送去天牢,你不鬧,有些人可有得鬧。哀家才過了幾天清閑日子,可是招惹不起喲?!?/br> 邊說,她邊伸出手,朝元曦招了招,“過來吧,到皇祖母身邊來?!?/br> 這轉變太過突然,元曦一下反應不過來,眨巴著眼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太后多么聰明一個人,看她這懵懂的模樣,就立馬明白過來里頭的微妙,笑啐了句:“這臭小子……又長出一口氣,同元曦解釋,“別奇怪啦,你在宮里養病的這幾日,有人已經替你求過情了。這每天上山下山十來回的,沒得把哀家給煩死!” 元曦心尖一蹦,扭頭看向窗外。 日頭已沉入山底,霞光收勢,天空逐漸被墨色浸染。衛旸卻還站在樹下,一動不動。 也不知現在又是在看什么。 明明早就已經知道結果,卻偏不告訴她,害她在一路擔驚受怕到現在,真是…… 元曦貝齒暗咬,恨不能出去敲開他腦殼,看看里頭是不是進了頤江水?可想起他這幾日的辛苦,她才竄起的那股怒氣,又“滋”地xiele。 怪道方才在馬車上那么嗜睡,想來這幾天,他跟那么多人精打擂臺,也累壞了吧…… 元曦小小地嘆了口氣,心里不受控地涌起幾分心疼。 太后看在眼里,搖頭笑了笑,像從前一樣招呼元曦到自己身邊坐下,“你這丫頭,哀家平日那么疼你,才出了這么點事,你就跟哀家疏遠了,也忒沒良心。還‘草民元氏’……” 想到這個,她才消下去的火,又“蹭”地冒了上來,戳了下她額角,“虧你叫得出來,再有下回,哀家可真就要把人丟去天牢了!” 可戳完,她又心疼起來,忙將人摟回來,抬手給她揉,動作輕柔,一如當年。 元曦鼻子不由發酸。 雖說她早已做好了挨罰的準備,可到底,她心里還是存了一絲期許,希望太后能原諒她。畢竟長到這么大,除了小時候的嬤嬤之外,還從沒有人實心實意對她這般好。 這多天的委屈,也在這一句充滿煙火氣的“埋怨”中煙消云散。 她想好好道聲謝,可一張嘴,眼淚就控制不住往下掉。 有一滴剛好落在太后手臂上。 她似被燙到一般,慌忙從懷里抽巾帕。 過去多么淡定的一個人,垂簾聽政時都不曾驚慌失措,眼下卻因太過慌亂,幾次都沒能成功把帕子抽出來,只能拿手親自一點一點幫她擦淚,嘴上還不停柔聲細哄:“莫哭莫哭,祖母在這呢?!?/br> 燈火圈在兩人身上,雖無血緣關系,卻比親生祖孫還要親。 “你可是還在怪旸兒?”太后問。 元曦自然不敢說是,只搖頭。 太后卻看穿出她的口是心非,笑了笑,握了她的手,邊拍邊語重心長道:“你也別怨他,他就這脾氣,什么事都喜歡憋在心里。別說你了,很多時候,連皇祖母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br> 說著說著,她自己也惆悵起來,扭頭看著窗外孑然的身影,嘆息道:“其實他以前不是這樣的,愛玩,愛鬧,跟尋常的世家公子一樣,荒唐事也沒少干。 “京中不讓縱馬,他還領著一大幫王孫公子,在街上馳騁。左牽黃,右擎蒼,還佩了弓矢,插了旌旗,半個帝京的人都被他驚動了。說是去京郊踏青,不過就是想炫耀他新得的那匹照夜白。后來果不其然,他叫言官揪住小辮,好一通彈劾。 皇帝把他丟去軍營,想煞煞他的性。誰知他皮都曬黑一圈,嘴巴還硬著,說什么‘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自己不過是在參悟詩仙的境界,是爾等俗人不懂’。好家伙,那口氣狂得,李白在世都要給他讓步?!?/br> 元曦聽得一愣一愣的。 她能想象出太后描述的畫面,也能想象出衛旸騎馬說話的模樣,可要將這二者結合起來,她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下意識追問了句:“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就被他父皇丟去祠堂參悟了。要不是哀家替他求情,他怕是過年都出不來?!闭f到這,饒是嚴肅如太后,也忍不住笑出聲。 元曦跟著笑了會兒,視線轉向窗外,人愈發惘然。 她和衛旸相識于野狼谷,那時候,他就已經是現在這般冷漠。元曦沒見識過他的過去,衛旸從不主動跟她提,以至于她以為,他一直都是這樣的性子。 說起來,她似乎也從來沒問過,自己當初落入野狼谷是因為人牙子掉錢眼里,不干人事,那衛旸又是因為什么? 堂堂一國皇子,還是陛下的嫡長子,誰敢拐賣他啊…… “總是在說他,倒忘了問你?!碧笫栈厮季w,拉住元曦的手,柔聲問,“而今這境況,你是想干脆恢復身份,就此離開帝京,還是打算繼續留下來?” 元曦手一僵,“唰”地抬眸,驚詫地望住她。 太后卻笑,撫著她腦袋安慰道:“換位想一想,這點也不難猜。你莫要害怕,哀家沒想把你怎么樣,就是想問問,你是如何打算的?!?/br> 元曦抿著唇,沒說話,長睫搭落下來,在眼瞼投落一片淺淡弧影。 太后瞧著,心里大約了然。 其實最開始聽說這件事的時候,若說她當真毫無芥蒂,那自然是假的。 可她也十分清楚,沒有衛旸幫忙,小姑娘根本不可能混進皇宮。而她的這個孫兒,更是不會做無意義的事。 至于究竟是因為什么,她就沒想下去了。 避居北苑這么多年,她也實在懶得再管這些,只由著他們折騰去。 直到那天清晨,她睡醒,就聽宮人匆匆來報,說太子天還沒亮就來了,一直在院子里等著。 那段時日正是倒春寒最厲害的時候,大雪幾天幾夜不曾間斷,山上就更是嚴寒,風吹在臉上,更下刀子似的。 她的孫子,她最了解,性子比她還要強,若不是當真遇上了什么解決不了的難事,斷不會向旁人求助,更不會頂風冒雪這么早趕過來。 以為是朝堂上出了什么大事,她不敢耽擱,簡單梳洗過,便請他進來說話。 熟料,事確實是大事,卻不是為他自己,而是為了那丫頭。 身上的衣裳都叫雪水打濕,凝結成了霜,凍得他嘴唇都發了紫,可他卻是一副渾然不知得模樣,只凝神把她看著。眼里的執著,依稀似回到了當年,那個比驕陽還燦爛的少年。 好像她不答應,他便要在雪地里頭站上一輩子。 她很是意外。 已經有多少年沒有見過他這樣,她都快記不清。 明明當初失蹤的時候,他還是那個恣意的少年。她盼星星盼月亮,盼到肝腸寸斷,好不容易把人給盼回來了,他卻變了模樣。臉還是那張臉,卻再也不會笑,更不會哭,所有情緒都收斂一干二凈,一雙眼更是長滿了刺,看誰都疏遠冷淡。 這還是五年來,他第一次有事相求于她。 別說她本就不怨那丫頭,就是沖這點,她也不能不答應。 出于私心,她自是希望小姑娘能留下,多陪陪他,可這事不能強求。 長嘆一口氣,太后牽起個溫柔的笑,對元曦說:“你若想留下,就盡管放心地在帝京待著,有哀家在,誰也不能把你怎樣。若想走,那也是你的自由,哀家絕不阻攔,就一個請求。 “希望你在余下的時間,能多陪陪旸兒,他也不容易?!?/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