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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歡恭秉道:“陛下乃是趙氏后裔,只要陛下穩坐朝堂,便可安定大順江山?!?/br> “我就是一個廢物,江山安不安定,與我什么相干?”趙福柔道,“既然除了我,趙家的人都死絕了,那一切由我說了算——我要走了,這江山你們誰愛坐誰坐?!?/br> 醉歡道:“便只是留下安享富貴,陛下也不愿嗎?” 煙柳旁有迎春葳蕤,鵝黃的碎花映得人滿目絢燃。趙福柔隨手摘一朵迎春挼在指間,笑道:“我呀,跟著海閣老學了這恁久,甚么史策掌故都不曾學會,只學會了八個字‘德不配位,必有災殃’,我不配這九五之尊,早晚有災殃降臨!罷、罷、罷,富貴非吾愿,不如早還鄉!我照舊回木樨鎮養螃蟹去!” 她言至此,我與醉歡不肯再勸,目送趙福柔噠噠噠騎著小毛驢回水鄉,直到她淺青色的身影被萬重山巒遮掩。 燭香滿夜,明月半墻。 我在你住的臥房里怔然許久,一燈如豆照著畫壁,我狹長的身影照舊形影單只。我忽然想起往日你看我的眼神,你分明是有些怕我的,卻又無比倔強,不肯露怯,那眼神水盈盈仿佛盛著月華。 隨手翻開榻上的象牙瓷暗花隱囊(1),竟翻到了一幅繡品,想來是你往日閑來無事繡的。 絹帛上的女子睡得很沉,青絲掩面,如歸虛境。 正是我。 與往常的我不同,畫上的我消弭滿身戾氣,腰不配長刀,肩不倚連弩,就連指尖的銀甲暗器也悉數不見,只穿一襲琉璃光澤的十裥八寶裙,渾身透著柔和的光。 我的五官纖毫畢現,栩栩如生。只看上一眼,便認得出是我。 而絹帛的一角,則以銀灰的絲線繡了兩行詩句——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相思深處,無法紓解,我便令人抬上好幾壇紹興美酒,一壁喝酒,一壁想著你。 眼下你在西域,對著一望無際的黃沙,過得可好? 屬下安縷勸道:“明兒還要上朝,高媛莫要貪杯。依下官看,樓蘭受制于我們,敵弱我強,誰都知道主君是您的命,她們未必真的敢動主君?!?/br> 我望著指尖海棠色的酒液:“等一切都結束,我想帶他回蜀中?!?/br> 安縷蹙眉道:“高媛是開國名臣,合該穩坐朝堂之人,受百世香火,萬人瞻仰,怎能……” 我輕嘆道:“富貴非吾愿,不如早還鄉?!?/br> 有個侍奉酒饌的百戶著實不知天高地厚,湊上來討巧道:“高媛何須發愁,您已經有了這滔天的權勢,何愁沒有美人兒在旁服侍呢!男人吶,脫了衣裳都一樣,沒什么分別?!?/br> 安縷察覺不對,斥道:“放肆!” 豈料這小百戶吃酒吃醉了,涎著臉笑道:“來日把主君從那韃子堆兒里救出來,他沒被人睡便罷了;倘若他被韃子弄過,高媛不必動氣,屬下親自了結了他,不給高媛丟人。讓他啊,生是您的人,死是你的……” 眼看她說出的話觸我逆鱗,安縷毫不客氣地一盞烈酒潑在她身上:“灌了黃湯,還不管好自個兒的舌頭!” 好在最后一句話,小百戶終究沒能說個完整,因為我手握的琳瑯水浪紋佩刀徑直刺入她胸前。 安縷見怪不怪,只上前給我添酒,輕聲勸慰:“高媛……” 濃稠的血綻滿銀白的一斗珠氍毹,我吃著酒向丫鬟們使了個眼色,她們便無聲無息地過來將尸體料理了。 此刻房中無聲無息,三十來個貼身下屬都不敢言語,唯有江浸月和安縷敢小聲兒勸我。我隨手抿去唇角沾的血跡,淡淡道:“這一劫后,無論主君的身子如何,他都是你們的主君,知道了嗎?” “屬下遵旨?!?/br> 下半夜月明星稀,有丫鬟前來送密函,道是地牢里的樓蘭俘虜肯招供了。我匆匆穿上件玄霞紫廣袖披風,散著長發往地牢走去。 自從與你互通心意后,我便不再如往常般濫用酷刑,唯恐損了陰鷙。每當犯人不肯招供,我便令人把她們關在晦暗無光的地牢里,等待時光一絲一絲地吞噬她們。漸漸地,我發覺晦暗的絕望其實比一切痛楚都可怕,它讓人感覺到徹骨的孤獨。 丫鬟點起燈,那樓蘭女子登時閉目:“水……不……” 我久久凝望她:“你肯招了?” 樓蘭女子囫圇吞下幾口水后,喑啞著喉嚨道:“是,是!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訴你!徐鶴之不僅沒有死,他還被右殺貴人封為閼氏……右殺貴人不肯成為帝姬,一來是敬佩亡故的前帝姬是樓蘭的蓋世英雄,二來,右殺貴人知道樓蘭氣數將盡,眼下什么帝姬不帝姬,都是空話?!?/br> 我給捧燈的丫鬟比了個手勢,丫鬟頷首,竟將這樓蘭女子的束縛鐵鏈解開。 她不可置信地摔倒在地,滿面狼藉:“你……” 我輕聲吐出四個字:“我放你走?!?/br> “什么?” “我放你走?!?/br> 樓蘭女子吐出半口血污來,她跌跌撞撞地起身,絕處逢生,半是驚詫半是狂喜。 我背對著她,指尖細細把玩一柄銀蛇尾短匕首:“回去告訴你的右殺貴人,我要她把我的郎君完璧歸趙。倘若她順我得意,來日樓蘭大禍,我自有法子留她一命。倘若她不順我得意,”我輕輕撥開匕首繁復的短鞘,凌厲寒光照在地牢中,“我戚尋箏誅她九族?!?/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