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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師娘身在“沙蛇”手中為質,生母剛剛故去,我于人世間踽踽行走,肩負天下太平,無人為我背負更多。 “我想回蜀中……我……想回家……” “爹……我想你……” “樓蘭韃子,你們把師娘還給我……還給我……我撐不下去了……” 我越哭越委屈,無人抱緊我,我只好抱緊自己的膝蓋,給自己渡去幾分縹緲的溫暖。 不知過去多久,我的眼角逐漸干涸。我是姑娘家,不習慣徹底的情緒發泄,唯有承受不住時才敢哭上一哭。殺伐之氣縈過,有一柄僅有傘骨的傘為我擋雨。 這傘用來擋雨,看似荒唐,實則有用。雨水順著傘骨瀝到傘檐,又滴滴答答地落在塔頂。 寤寐三更,骨傘霜衣;鬼姬一出,白骨遍地。 ——正是我的師姐鬼姬。 鬼姬頂著繁雜精致的苗銀頭冠,她檀紅的唇沾了細雨,有媚艷欲滴的殘忍:“你落淚了?!?/br> 我抬眸看她,輕聲道:“我想師娘了。鄞都的花雕酒不夠烈,蜀中的酒,才夠滋味?!?/br> 鬼姬靠近一步,俯身與我道:“師妹,你回頭吧!殺了你的嫡姐,歸順攝政長帝姬,然后我們一起回去喝酒?!?/br> 我道:“我曾與戚尋嫣歃血為盟?!?/br> 鬼姬聲音冷戾:“你也給長帝姬遞了投名狀。我們江湖中人,向來不在意聲名,一切都取決于你怎么選?!?/br> 我輕輕推開師姐,一痕雨珠遮掩了我的眉目,看不清晦明的月華。師姐含恨垂眸,眸中是蛇信一般的殘忍:“你還是選擇當朝廷鷹犬?!?/br> 此時此刻,我與鬼姬看似出身同門,實則早已形同陌路。 我緩緩搖頭:“不,我只是選擇尋回我的靈魂。從前的我,恰如眼下的你,只是一具行尸走rou,你不知道嗎?” 幾只竹青雙頭怪蛇在鬼姬身上咝咝蜿蜒,鬼姬貪戀地撫摸它們的身體,笑得詭異:“沒有靈魂,便沒有痛苦。有了靈魂,反而累贅?!?/br> 我輕撫九亭連弩上精致的陰紋,心中起伏不定:“無論如何,師娘永遠是我師娘,你也永遠是我的師姐?!?/br> 卻被鬼姬打斷說:“不,你不再是我的師妹了。你成為一個有靈魂的怪物?!?/br> 我遙望西域的方向,說給自己聽:“我會讓師娘重新返回浮戮門,挖開她在院中釀的花雕酒。不破樓蘭終不還!” 第45章 ??徐鶴之 今夜無眠, 索性令小廝掌起燈燭來,臨窗聽雨。 我換了身雨過天青色的暗梅花紋長袍,肩頭披了鶴氅,手握湖筆, 抄寫著幾闕前人詩句。 入墨一壁給熏爐添香, 一壁笑談:“郎君如此美貌, 可比從前的西施飛燕。想來千百年后, 史官寫大順朝的年歷,定會把郎君寫進去?!?/br> 望著照明的八角鹿皮彩繪燭燈, 我搖頭嘆道:“不許胡說?!?/br> 入墨輕聲道:“奴才哪有胡說?!?/br> 史書上這些男人,譬如西施飛燕之流,都像一件件精美的傳世之寶,輾轉在不同權勢雙全的女人手中。幸運的,被她們妥帖收藏, 免他驚,免他苦,免他顛沛流離,免他無枝可依。 而不幸的男人, 則要流落于世, 惹來一出出的禍國之亂,被安上禍水的罪名。 與舅舅相比, 我是有福之人, 得你寵愛, 被你妥帖收藏。 我往鱔皮黃釉澄泥硯(1)中蘸了蘸墨,隨口問道:“高媛去了幾個時辰?怎么還沒回來?” 入墨寬慰道:“郎君莫掛心, 閣主殞逝是大事兒, 恐怕要鬧好幾日?!?/br> 我以簪花體抄完一闕詩, 心下一動,低聲道:“其實尋箏是個苦命姑娘?!?/br> 正在此時,你拂開畫簾步入房內,帶著滿身雨氣,水珠將你深邃的五官描畫得更加嫵媚。你脫下狐氅,幾步走到窗前,將我緊緊抱在懷中。 我矮你許多,你這樣抱我,我的臉正好可以埋到你豐滿的雪脯中。 一陣驚雷劈下,我怕得身子微顫,你將我抱得更緊,像是瀕死的孤狼抓住懸崖旁的斜枝,抵死也不放開。你貼著我的頸子道:“她死了?!?/br> 我安慰道:“人活在世,有始有終,有生有死,節哀?!?/br> 你將微涼的下巴抵在我額角,你的吻溫柔而倉促。我從未見過如此脆弱的你。 “鶴郎,你知道嗎?是你讓我脫胎換骨的?!蹦闩c我十指相扣,聲音柔軟得似乳燕呢喃,“倘若沒有你,眼下我籌謀的,是怎么毀去這萬里江山,讓普天之下的生靈,都像我一樣痛苦?!?/br> 我滿心憐惜,主動吻你的指尖:“有我在?!睘榱藢捘愕男?,我試探著牽你的手,往自己肚腹摸去。 你則沉醉地吻我眉心,從眉心吻到額角,又吻到面頰,最后是喉結,我們在雨聲淅瀝中肌膚相貼,不肯分開須臾。 我輕聲道:“我愛你?!?/br> 短短的三個字,讓你驚得怔忪不已。因為過于纏綿的吻,你唇上的胭脂凌亂渲開,你驚喜地看著我,仿佛獲得了新生。 你不敢相信道:“當真?你說什么?你……可否再說一次?” 我如絲蘿附喬木般抱著你的長頸,溫柔道:“姑娘,我愛你?!?/br> 你扣緊了我肩頭,鄭重道:“還好有你在?!?/br> 在我眼中,你是我的姑娘。世人都崇愛“姑娘”二字,因為在天下人眼中,年輕女子是強大而美好的象征?!肮媚铩倍?,讀來便齒津生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