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頁
我登時被你氣笑了,艱難地俯身扶你。你亦揚唇一笑,打橫抱起我,送入臥房。眼見你走了,立在回廊服侍的小廝才敢笑出聲來。 臥房中,立著一面鏨金包邊的海馬紋(3)落地穿衣銅鏡。你我立在鏡前,我服侍你脫了襯裙,換上安寢穿的寬松主腰。我一壁為你系著鑲嵌紅寶石的銅扣,一壁說著閨房私話。 我輕嘆道:“海姑娘和冷編修到這個年紀都不娶夫,也不納侍,是不是……” 你笑道:“她倆都有帕交之癖?!?/br> 聽到“帕交之癖”四字,我羞得垂下眼眸。大順朝極重禮法,十分排斥離經叛道之事,世人認為,女子應當成家立業,多女多福,不得冒天下之大不韙。女女之情,無法綿延子嗣,故被認為登不上臺面。 但大順朝的怕交情其實頗多,十幾歲的小姑娘都被禁錮在族學,見不到男人,自然容易移情到同窗。廟堂上的權貴高媛,才高八斗,也容易與志同道合著生出共鳴。 只不過,帕交之情往往無果。到了一定的年紀,女子們都會娶夫納侍,大多不敢拋卻功名,與女伴相伴一世。 我想起冷畫屏將海棠春從雪地中抱出來的模樣,心里一怔:“妻主,你說,她二人能不能走一輩子?” 你回眸看我:“能走一輩子的,其實從一開始,便是同路人?!?/br> 我坐在長榻上,望著窗外寒月:“她們不是同路人嗎?冷編修答應了海姑娘,來日要陪她下江南?!?/br> 你握著一柄琥珀紋犀角梳,為我拆散頂髻,梳理著垂落的青絲:“鶴郎,冷畫屏與我是盟友,我們在計劃謀逆,擁立新帝,給大順朝廷徹底換血。而海棠春是海家女兒,是海閣老之嫡女,海閣老則是舊朝堂的中流砥柱,元甍帝的肱骨忠臣。她們兩個,遲早要走向對立?!?/br> 我撫著你為我卸下來的青釉玉簪,沉吟道:“時也,運也,命也,非人所能及也?!?/br> 你卻道:“倘若沒有家族的對立,她們兩個,應當也不會在一起。畢竟道不同不相為謀?!?/br> 我抬眸:“此言何解?” 你微側身形,我便看到后背的玄毒蝎紋身。它尾刺呼之欲出,兇光畢露,越發顯得你的雪背無比性感。你道:“海棠春離經叛道,可以什么都不顧??衫洚嬈聊死浼业张?,正五品的編修高媛,她不能什么都不顧?!?/br> 海棠春好樓伎、好詩書、好享樂、好遠游,已如此使人喟嘆不解。倘若世家嫡女有帕交之癖的逸聞傳言出去,恐怕會引得全天下的人津津樂道。 海家和冷家都丟不起這個人。 你調笑道:“倘若知道自家姑娘真有帕交之癖,李觀今這悍夫恐怕能把她包成餃子?!?/br> 我道:“活在世上,當真是個人有個人的煩難?!?/br> 你不愿再與我多言,將我推回拔步床上,隨手掩了床幔,吹滅夜燭,照例與我睡前長吻。床側玉鉤上掛的釉紅(4)流蘇微微顫動,帳內春光徹骨香。 此時,一個小旗官跌跌撞撞跪倒在云母屏風后,聲音帶著無窮無盡的驚慌:“千戶高媛,閣主已經在彌留之際了!” 我抱住你后肩的指尖一顫,整個人如墜冰窟。養尊處優的手指刺入掌心,活活折斷一根指甲。 第44章 ??戚尋箏 “千戶高媛, 閣主已經在彌留之際了!” 我離開你軟玉溫香的懷抱,讓你先歇息,隨后面無表情地任由丫鬟服侍穿上朝服,頂佩滿鈿。青蓮紫的馬面裙上盤踞了面目猙獰的睚眥圖騰, 它神情猶如籠中困獸。 濃墨般的夜里, 我騰身上馬, 往凌煙閣奔去, 看我即將斷氣的生母。 在荒寒月下,我忽然想起幼時生母所收留的短暫半年, 我也曾小心翼翼地討她歡喜,可抬眸見到她冷肅的眉眼,我又自知無用,如蟲豸般躲到角落中。 那時我便知道,活在這世上, 討好無用,跪地無用,卑微無用,她永遠不會像看嫡姐一樣看我。 哪怕是自己女兒, 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嫡女高于庶女, 庶女又高于私生女,想要的私生女高于不想要的私生女, 我只是她一夜風流留下的把柄, 隨時會成為朝臣彈劾的證據。 當年她將我爹趕出鄞都時, 已在心中默認,我會死在蜀中。 驚鴻閣中燈火晦暗, 隱約傳來壓抑的哭聲, 這屬于趙諫與小廝。我踏入閣中, 見戚香鯉躺在紫檀木雕蟠龍長榻上,面色泛出青紫,呈中毒已深的跡象。嫡姐跪倒在右側,玉山一樣的身形紋絲不動,眼角卻有幾許淚痕。 我面無表情擬了聲鳥鳴,肩頭雪鷹順服地飛出去。我如常跪在長榻前,行禮道:“臣女見過閣主高媛?!?/br> 尋嫣微蹙蛾眉,字字帶著悲意:“娘親大限將至,你還不肯喚一聲娘親嗎?” “不必了?!逼菹沲幘従彄崦约旱慕疱e刀,她的金錯刀乃是陛下親賜,以絕世砂鐵鑄成,削鐵如泥,勢不可擋。 此刀銘為“龍吟”。 戚香鯉嘆道:“倘若你因可憐我這老婆子,不情不愿喚一聲娘,我寧肯不聽?!?/br> 尋嫣水杏似的眼眸里落下一痕清淚,她猶可自持:“娘,您有什么放不下的,盡管交代給我們!女兒們定萬死不辭?!?/br> 戚香鯉顫抖著伸手,輕撫尋嫣年輕飽滿的雪頰。她與尋嫣五官相似六分,氣韻卻相似九分,皆雍容貴麗。戚香鯉且撫且道:“你是娘親的嫡女,也是娘親的指望,我對你寄予厚望,所以從小到大,對你十分嚴苛……你呀,小時候就不像個孩子,像個大人?!?/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