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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賜官?”段鴛的動作一怔,防備地望著貍奴,“掌印姑姑,圣上賜我什么官?” 我道:“司禮監隨堂宦娘(4)?!?/br> 一聽“宦娘”二字,段鴛愣在原地,如遭雷擊。我尋了個八仙桌坐上去,笑道:“段小姐,這是好事兒啊。往后,您便是司禮監的人了,尋箏祝小姐官運亨通,步步高升?!?/br> 言罷便有四個小旗官走上前,強灌段鴛斷欲湯藥。段鴛高聲喊罵,一會兒咒我壽比曇花,一會兒哭求老將軍救她,一會兒說自己要見陛下。原本犬馬聲色的世家小姐,一朝變成人人鄙夷的假娘,自然寧死不愿。 后來我聽江浸月說,段鴛成為假娘之后,一天尋死了三回,都沒死成。 入夜,我與貍奴在太白樓秉燭夜談。 段鴛喜好經商,有許多行院賭場都是她的產業。緹騎一抄,把這些地契書契抄了個底朝天。此時此刻,三十余張宣紙字契,隨意地擺在桌案上。 我將這些字契悉數遞給貍奴:“這是說好的報酬,請姑姑收好?!?/br> 陛下不理朝政,唯獨寵信司禮監的貍奴。正是貍奴擬了讓段鴛成為宦娘的圣旨,并哄陛下印了璽。 貍奴接過去,以銀著夾了一筷西湖醋魚:“奴婢入宮這些年,見了無數權勢更迭,波云詭譎。戚千戶您吶,看似桀驁不馴,實則極會籌謀。只可惜沒能落下個好出身,惹人詬病?!?/br> 我把玩著自己長簪垂下的銀絲流蘇,笑道:“那又如何?” 貍奴欲言又止,不知何故,她改了個話頭兒:“這段家一抄,三枚龍虎兵符歸了陛下,三枚龍虎兵符歸了鎮北將軍,都是您送的人情。不過……您也得利不少吧?” 我笑著搖頭:“咱們為臣的,只能為了陛下籌謀,咱們順帶得利而已。若把段家比作被咬死的肥羊,那陛下就是吃rou的獅子,咱們不過是撿拾殘羹冷炙的禿鷲而已?!?/br> 貍奴與我碰了一下杯盞:“說的是?!?/br> 這日早朝,老皇帝為安七位老臣的心,親自下令流放盛寵多年的徐貴君,發誓與之永不相見。以示自己痛改前非之決心。 眾臣皆嘆陛下圣明。 這夜月圓,星辰璀璨。圣上忽然召我入宮,道是有要事吩咐?;履锾嶂鴮m燈引我入燈火闌珊的琳瑯宮,我忽然覺得,深夜的宮闕重重,仿佛一座巨大的墳冢。 琳瑯宮內沒有旁人,只有我、陛下、徐貴君。 趙嘉寧坐在巨大的王座上,身穿華麗的龍鳳紋五重衣,指尖轉動著墨綠翡翠扳指,仿佛在沉思什么。即將被流放的徐貴君并不驚慌,照舊雍容華貴地立在丹墀前。 我跪地行禮:“臣女見過陛下?!?/br> 趙嘉寧輕輕頷首,隨著她的動作,博鬢上珍珠翕動不止,發出玲瓏之音。趙嘉寧緩緩開口:“戚千戶,朕要你帶著緹騎,護送徐貴君至契北?!?/br> 我朗聲道:“臣女遵旨?!?/br> 趙嘉寧沉吟片刻,道:“接下來朕要說的話,天下之大,只有殿內三人知曉。千戶,你可明白?” 琳瑯宮的盞盞宮燈散出明滅光澤,照在殿內三人面孔上,各人有各人的晦澀與沉肅。 我望著逐漸老邁的君王,頷首道:“陛下所言,臣女謹記于心?!?/br> 趙嘉寧令道:“你護送貴君到契北疏州,朕已經打點好疏州的驛館,你找一個姓孟的刺史,以你的官牌為信物,可以拿到假死之藥?!?/br> 徐貴君含情脈脈嘆道:“陛下……” 他跪在地上,紅袍如血川般逶迤數尺,仿佛把他簇擁,又仿佛把他囚禁。趙嘉寧抱緊他的腰肢,安撫道:“朕答應過你,此生與你永不相負。朕是天女,永無戲言!” 原來,陛下是要安排徐貴君假死。 徐貴君淚眼婆娑,依偎在陛下膝頭,似絲蘿依附喬木。他切切道:“臣此生得陛下如此眷顧,便是為陛下而死,也無怨無悔?!?/br> 趙嘉寧繼續道:“千戶,你將假死之藥奉給貴君,等他七竅流血身亡后,傳信回來,朕回昭告天下,徐貴君途中身染重疾,香消玉殞?!?/br> 徐貴君握緊陛下的手,男兒郎的清淚落在她的翡翠扳指上:“何時臣能與妻主重逢?” 趙嘉寧將美人擁緊幾分,貼在她不再□□的胸脯上:“待時機成熟,朕必定接你回來,讓你重新當朕的寵君!” 徐貴君泣淚漣漣:“妻主,臣害怕!臣不愿與妻主分開!” 陛下的皇命入耳,我心中感嘆萬分,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唯有這個法子,陛下才能江山美人兩全。 世上之事,往往難以兩全。 趙嘉寧安撫道:“六郎,朕也不想與你分開??上щ薏荒芾μ煜氯f民,不能做那亡國之君!朕與你的分別只是暫時,最多不超過三年,朕便迎你入宮?!?/br> 陛下看似在哄勸,實則徐貴君根本沒有選擇。 徐貴君揚起玉頸,清淚劃過凸起的喉結,將肌膚潤如凝脂。月華灑下來,將高傲嫵媚的美人襯得楚楚可憐。 他哀求道:“那妻主可要快些來接六郎?六郎必定在契北日夜期盼,思念妻主?!?/br> 趙嘉寧拭去他的眼淚:“你放心?!?/br> 對著澄明的月華與淬墨的宮墻,趙嘉寧又囑咐數句假死之事,遂令我與徐貴君各自退下。我持刀邁下丹墀,長靴踏在漢白玉石宮階上,發出暗沉之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