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頁
禁軍嗤笑道:“你不孝敬‘炭敬(2)’,大理寺理你的狀子,便是鬧鬼了!”那老郎君仍舊在哭,滿面煙土色,自是斷腸人。 我大為憐憫,自袖中摸出一個小金龜,隔著轎簾遞給松煙:“給那老人家?!?/br> 松煙道:“是?!?/br> 老人家收了金龜,對著我轎子的方向跪拜作揖,千恩萬謝。轎子又走出一里地,竟是滿目瘡痍,民不聊生,南城崗子不愧是人間地獄! 灰白的尸體橫陳路邊,無人理會;面容冷漠的男人懷里抱著自己生下的孩童,孩童枯發上插著草標(3);街頭有殘疾的乞兒在討飯,缺角的碗里只討到了腌臜的殘羹冷炙。 我能助得了一個,怎能助得了一萬個! 忽然施粥的粥車到了,周圍都是帶刀的凌煙閣緹騎。這是圣上撥下賑災的款銀,卻被層層盤剝,落到百姓口中,也只有這么一碗稀粥。 然而即便是一碗稀粥,也有游手好閑之輩來爭搶,喝粥的不只是災民,還有閑散之人。凌煙閣緹騎一時辨認不出,不知如何分發,著實頭疼。 我坐在軟轎中暗暗心驚,無比憐憫這朝生暮死的升斗小民。我日日衣食周全,猶有痛楚,相比之下,這些百姓豈不是比我痛楚百倍? 一時間,我的痛楚便顯得矯情。我再也不敢覺得痛楚了。 到了南音閣,我跪在蒲團上點了兩炷香,抬頭看菩薩,只覺得無奈。菩薩慈眉善目,普度眾生,怎么普度不得城南崗子那些百姓,任由它們受苦? 我受困閨閣,也不能為他們做些什么。府邸里的珍玩寶器不能給出去,因為那是你的俸祿。我不能慷他人之慨。我攢的金銀細軟也十分有限,救不了幾個人。 我走出南音閣時,雨越下越大,渭流滿地。 松煙手忙腳亂地用手給我遮雨:“怎么辦呢?郎君有身孕,郎君不能淋雨??!” 入墨提議道:“咱們先回南音閣?不能在這里傻站著!誰讓你不帶傘的!” 忽然,一柄傘為我遮住了奔流不止的落雨,天地間登時清爽起來。我心想,是不是你來了? 一回首,為我撐傘的人卻不是你,而是多日不見的尋嫣。 尋嫣向我溫柔一笑,雨霧蒙蒙里,她紅唇艷如牡丹:“你若是被淋濕了,我可是要心疼的?!?/br> 只見尋嫣穿著鳳仙紫妝花九色鹿紋斜襟長襖,下配月白亂針繡暗紋馬面裙,頸上環著一只翡翠珠銀瓔珞。她梳了拋家髻,發間只以銀蝶珠花點綴,髻上最高處斜插一支深紫飛鸞纏花簪。 雨中不期而遇,仿佛眼前憑空出現一副仙姑圖。 我遲疑道:“戚大小姐……來南音閣做什么?” 尋嫣眉眼微微動容:“上香?!?/br> 她的手很穩當,緊握著檀紅面的油紙傘,為我遮風擋雨。我一時有落淚的沖動,不敢看她的眉眼。 尋嫣的目光落在我微隆的肚腹上,她亦沉吟道:“孩子三個月了嗎?” 我不能久立,否則腰肢酸軟,身子不妥。我以左手扶住后腰,艱難地點頭。是,孩子在腹中已有三個多月了,這是我和你的孩子,與她無關。 尋嫣寒聲道:“為什么?” 她向來溫柔和順,甚少有這般疾言厲色地詰問。清媚眼眸里映出我的身影,我與她久久相對,久久無言。 為什么?我給不了她答案。 尋嫣彎月似的遠山黛眉間有一痕金箔貝母花鈿,她眼角暈染了晚霞色,越發襯得秋波含水,琉璃光轉。尋嫣朱唇輕啟,問我:“郎君,你愛過我嗎?” 我沉吟須臾,抬眸望著她的眉眼,誠懇道:“喜歡過?!?/br> 這種情愫只是喜歡,談不上愛。喜歡之余,更多的是感激。這些日子以來,我對你和她的感情都在變化,不知不覺,竟更傾向于你一點了。 尋嫣迫不及待往前走了一步,幾抹燕子泥濺在她的雪白長靴上。我隨著她的動作,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怯怯道:“小姐止步?!?/br> 我既與她再無將來,便得徹底斬斷此情。我將金鐲從懷中取出,遞還給她:“鶴之辜負戚大小姐深情,無緣婚配。來日……盼望小姐早日覓得賢郎,百年好合?!?/br> 尋嫣嘆道:“全鄞都皆笑話我戚尋嫣被庶妹搶了心上人,笑我技不如人,爭不過她,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如今看來,我……我的確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br> 她也不來接,我便擎在空中,任金鐲斜落上幾滴微雨,沁著徹骨的寒涼。 我輕道:“奈何菩薩不賜福,你我之間,沒有姻緣?!?/br> 尋嫣不忍我久久擎著,靜立須臾后收下那金鐲,繞在腕上,又湊成一對。 此時雨說停便停了,好生兒戲。我與尋嫣辭別,她眼睜睜看我走遠,檀紅紙傘仍舊撐在身前,仿佛我還在原地。 一滴眼淚,劃過我的面頰。 入墨用灑花絹帕為我拭淚:“郎君怎么哭了?” 我微微抬首,望著晴山藍色的天色,低聲嘆道:“你看,我錯過了一個這么好、這么好的姑娘?!?/br> 入墨小聲兒寬慰道:“無妨,還有戚二小姐疼您呢。懷著身孕,不能哭的,莫傷了孩子?!?/br> 穿皂青短打的轎婦壓了轎,我扶腰上去,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轎子晃悠悠走遠了,又回到了南城崗子。 我忽聽到丫鬟的呼喚聲:“五品千戶高媛打馬過街,閑雜人等避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