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頁
這日我跟隨鑾駕去雙禧街聽戲,隨身保護帝王的安全。因已入冬,霜寒露重,老皇帝披了個玄紅龍鳳香鼠皮(1)斗篷,乘坐十六人抬的轎攆,前有宮燈引路,后有華蓋遮風。 老皇帝點了一出《楚漢相爭》,抱著手爐看得津津有味。 一出畢,戲子們跪地討賞,口稱“陛下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貍奴俯身貼耳,請求示下。老皇帝眉心微曲,在貍奴耳邊道了幾個字。 隨后貍奴正襟危立,手打拂塵,高聲道:“賞——”便有七八個穿福字遍地金小錦襖的宦娘端著金裸子(2)上前,戲樓內一派奉承歡笑之言,不絕于耳。 我自小不愛聽戲,只坐在遠處把玩一只暗器三頭刀。忽有長帝姬身邊的貼身宦娘俯身過來:“戚高媛?!?/br> 我指尖細細描摹三頭刀的利刃:“怎么了?” 那宦娘吐字頗輕,語不傳六耳:“待會兒啊,可有一出好戲唱!高媛離得遠點,才看得痛快?!?/br> 我自然知曉她的暗示,淡淡一笑:“本媛知道?!?/br> 老皇帝興頭上來,便不許我們這些隨侍左右跟隨,都打發遠了,她老人家聽得津津有味,甚至抑揚頓挫跟著唱:“為君者不畏死,只求留名千古哉——” 我以輕功去對面的酒樓飲酒,坐在二樓廊臺上,正好可以看到老皇帝身邊的一片繁華。 二帝姬趙福姝陪坐在母皇跟前,穿一襲紺紫(3)團紋牡丹穿鳳通袖長襖,頭頂點翠珍珠流蘇花冠,她平日慣會搜刮民脂民膏,身上穿的也不知是幾十個稟生一輩子的花銷。 趙福姝嘆道:“可憐西楚霸王一世英雄,臨死之前,四面楚歌,只剩下一匹烏騅馬和一個男人跟著她?!?/br> 老皇帝教誨道:“聽戲也是聽史,你們姐妹三個聽好了,切莫落到項羽一般地步?!?/br> 趙福姝頷首道:“謹遵母皇教誨?!?/br> 趙福柔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看了一會兒戲,學那西楚霸王作悲嘆狀:“虞不逝兮可奈何! 騅兮騅兮奈若何!” …… 騅兮騅兮奈若何? 滿殿權貴皆驚愕,敢情三帝姬聽在耳朵里,西楚霸王的真愛是烏騅馬?! 趙福柔知道自己又成了笑柄,把面頰埋在琵琶袖里裝小鵪鶉:“別看我……我不唱了……” 殿外忽一聲驚雷巨響,似是起了變故。無數黑衣女子從檐角闖進來,手持匕首,目露兇光。戲子們登時不敢唱了,從“咿咿呀呀”變成了“女俠饒命”。 “有刺客!快!救駕!” “凌煙閣緹騎在何處?!凌煙閣緹騎在何處?!” “快宣金吾衛!” 好巧不巧,這凌煙閣緹騎與金吾衛都被癡迷聽戲的老皇帝打發出去了,不攪擾皇家風雅。如此一來,便只有幾十個會拳腳功夫的宦娘前來救駕,與黑衣刺客打得吃力。 刺客們見人便殺,砍了臺上青衣的頭顱,血濺云母屏風。旁的帝女猶自持,唯獨趙福柔忒丟人,嚇得鉆在紅木雕龍羅漢床底下:“別殺我!啊啊啊別殺我!小的給諸位奶奶磕頭啦!救命??!” 我仍舊坐在原處品酒,明明可以持戟前去救駕,卻作壁上觀。這便是長帝姬所說的“好戲”。老皇帝一死,對我只有好處。 宦娘與雜軍拿起佩刀、拂塵、麈尾與刺客死斗,因前無準備,逐漸落入下風。一個臉上有刀疤的女人挾持住滿身錦繡的老皇帝,長刀抵在她頸間,九五之尊被俘虜乃是天下動蕩之事,眾人都停下,僵持不下。 我又飲了一口花雕酒。 趙嘉寧鬢邊生霜,雖不易察覺,卻橫亙于前,她終究是老了。趙嘉寧卻并不見恐懼之色,沉聲問道:“你是何人?” 刀疤女人冷笑一聲,眼里是凜冽的恨意:“改朝換代之人!受死吧,老虔婆(4)!” 殿內刺客齊齊亮出兵器,竟多半是破銅爛鐵,不足為懼。刺客們的指節有筋rou糾結的痕跡。 不是劍痕,是繭痕。 看來這些女人并不是江湖上的行家,而是起義的流民。 趙嘉寧語氣威嚴:“你口口聲聲說改朝換代,那朕問你,天下人答應了嗎?” “我殺了你!”刀疤女人大喝一聲,眸中兇狠呼之欲出,她手上用力幾分,鮮血汩汩,“哈哈哈!用我這條賤命換你這禍害蒼生的狗皇帝,值啦!百年之后,史書上應當記下我張二娘的大名!” 一見到血,藏在羅漢床下的趙福柔登時嚇得大叫。情急之下,海棠春一腳把她踹回去:“別出聲!還嫌死的不夠快嗎!” 趙福柔嚇傻了,身子如泥鰍似的拱了拱,留出一半“狗洞”:“來,分你一半?!?/br> 這是感激海棠春救了她的命,要把“狗洞”分給她一半。 豈料海棠春揚唇一笑,抱拳而笑:“我海棠春豈能避亂于此!”言罷她美眸一凜,信手取下髻上累珠碧桃絨花釵當做武器,抬手取了一個刺客的性命。她與手持傘中劍的冷畫屏交換了兩個眼神兒,二人并肩作戰,如虎添翼。 我暗笑,原來這海家姑娘不止性子別致,武功卻也不差。 刀疤女人斥道:“正所謂rou食者鄙,未能遠謀!你這狗皇帝,只知道寵信內宦,貪戀美色,天下苦你久矣!你只知道聽戲賞花,筑造宮室對不對?你只知道抱著徐貴君!只知道流蘇巷、雙禧街(5)的高樓林立!你有沒有看到我們?你有沒有去南城崗子看一看!破家蕩產有之,鬻兒賣女有之!那里的尸骨都無人掩埋,野狗叼著孩童的頭顱四處走!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