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第119節
如玉的君子滿身塵埃,仿佛被日光灼燒一般,他低了眼垂了傲氣,板正的腰桿深深埋下去,輕聲道:“小善,多謝?!?/br> 寶鸞走在城中,第一次發覺人們注意到除她容貌以外的東西。他們激動呼喊她的封號,在看到她靠近時不再躲開或偷視,他們望著她,眼里是生的希望。 他們或哭泣或大笑,像以往那樣跪拜街邊,但和從前不同的是,這次是滿懷感恩的虔誠,而以前是聊勝于無的麻木。 入了官衙,郡太守和屬官圍過來,她任命的新都護做了個好榜樣,其他人有樣學樣,大氣不敢出,小心翼翼等著她發號施令。 他們不再將她視作美貌驚人的公主——偶爾有點小聰明,比如種樹治沙。她高坐主位,第一次名副其實地占據這個位子,他們終于察覺到她除了美貌和小聰明外,還有一點點勇氣和一點點本事。 所有人等著公主入城后的第一條口令,公主沒有掩飾她的驕矜和興奮,連夜征途使得她看上去有些疲乏,但她依然光彩照人,事實上,在她領著援軍出現的那刻起,所有幸存的人都無法抑制這份仰慕,這份記憶注定難以磨滅,或將伴隨終生。 公主理所當然地拿過太守官印——現在她兩手都掌著印,一手官印,一手虎符。她儼然成了這里的長官,抑揚頓挫下了三條命令—— 第一:烹rou宰羊犒勞將士。 第二:登記死去士兵的名字,斂尸葬骨。 第三:告知前線大軍,石城鎮危機已解。 這第三條,書信是寶鸞親筆所寫,光措辭就花了半個時辰,最后也就干巴巴的一句話。 其實他不一定知道這里的情況,畢竟事情發生到現在,也才過去五天而已。西伐大軍離得遠,這點小動靜根本傳不到那邊去。 也許他還是會派人前來查看情況。她心里這樣想著,已經想好自己該怎么問話他派來的人。 信送出去沒過多久,她果然見到了班哥派來的人——他把自己派來了。 此時寶鸞正頂著一張丑臉,這張臉在聽到前線來人時就準備好了,故意弄成被刀劍毀容的樣子,妝娘技術高超,連她自己都辯不出疤痕真假。 她原本是打算用這張臉見客的,順便讓人把毀容的消息傳回去給他?,F在好了,不必人傳,他親眼看見了。 班哥騎在馬上,身后是兩排精銳騎兵,一看就是馬不停歇趕過來的。連下馬都不曾,他沒有打算多待,大概過來看一眼就走。 寶鸞被灼灼目光盯著,納悶現在這個丑樣子他竟然也能下眼,而且還目不轉睛,很有一眼萬年永記于心的意味。 她此刻方覺不妥,但騎虎難下,只能繼續裝,捂著臉蛋別過頭:“別看了?!?/br> 班哥許久未言。 倏然,他伸出手,對她說:“跟我走,來不來?” “去哪里?” “去吐蕃,去打仗。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彼徽2徽5赝?,語氣堅定:“可能會吃苦,但你不要怕,我保證,有苦我先吃?!?/br> 他有些急切,身后的將軍已經開始催促。千軍萬馬正等著主將的歸去,他本不該在這里,可他還是來了,來看一看他的小善。 像是被一陣熱風困住,火熱又驚心,風撲打心扉,仿佛要將她整個人從內到外燒起來。鬼使神差地,她的手緩緩從臉上落下,握住那只手,說:“好,我跟你走?!?/br> 第120章 公主帶著她的五百衛士離開了石城鎮,城門外全是聞訊趕去送行的百姓,人影似樹影般綿延開去。 公主的身影已遠在天邊,可人們仍不肯散去,久久眺望。 公主在這里種下數不盡的綠蔭,又救了數不盡的百姓,她悄無聲息地來了,又悄無聲息地走了。 寶鸞回頭看,遠遠地看見城池荒漠中人影和樹影好似泛黃帛布上兩條顏色分明的繡線環繞交織,綠線是樹,黑線是人。 在綠影和黑影的邊緣,有一小支小小的馬隊往外奔,奔往截然不同的方向。 那是表哥,他往長安去。 這一眼也就一瞬的功夫,馬背跌宕,黃沙迷眼,寶鸞縱馬飛奔,自由快樂。 她心知自己有些不一樣了,這變化的起始已無從溯源,或許是從她慶幸齊大郎死于非命,或許是從她將毒_藥灑進喀什的酒里,或許是從她下令斬殺吳都護,或許是從她拋擲那顆賊首人頭。 又或許,她從未變過一直如此。 她加快速度,超到班哥前頭去,余光瞄他,來不及清洗也暫時洗不掉的假疤痕橫在額間兩頰,觸目驚人,可她昂著頭,好似孩童稚氣不知憂愁,馬永遠快他一步,眼睛含著笑,戲謔而興奮。 起初他還會追趕一二,不讓她拉遠距離,可他越是追趕,她的馬就越是飛奔。但慢下來也不行,她會離得更遠。后來漸漸察覺,不能過快不能太慢,得永遠隨她身后,由她領先一個馬頭的距離。 她高興了,就會笑著喊他的名字,含了蜜似的,仿佛獎勵一般。 他見過她馴喂宮里那條猧子狗,軟軟的呢喃,溫柔的笑顏,一點點拋出去的rou塊以及一落下就收回的撫摸。那本是條見人就吠的狗,卻在她面前弭耳俯伏。 趕路當晚,沒有駐扎的帳篷蔽身,天為被地為席,寶鸞被班哥拉到身邊,他用厚實的裘衣包住她,堅硬有力的臂膀攏抱她,她好似一顆鵪鶉蛋被圍得密不透風。 沙漠里過夜,人人環抱取暖。 呼呼的風聲混著火堆的噼里啪啦聲,不遠處士兵巡夜的腳步聲踏著熟睡人的呼嚕聲,這是一個寂靜的夜。 寶鸞端詳班哥的睡態,看了一會,伸出手摸摸他的下巴,捏捏他的耳朵。 忽然班哥睜開眼,睫毛近睫毛的距離,四目相對幾瞬,他又閉上眼。 她指尖繼續揉捏幾下他微微發燙的耳垂,見他沒有阻止也沒有讓她快點睡覺的意思,便開口說:“我是不是很丑?” “嗯?!彼鹨宦?。 寶鸞被他的直白嗆住,皺眉說:“還有呢?” “沒有了?!彼蚤]著眼,說完又品評一句:“確實挺丑的?!?/br> 寶鸞摸摸臉上的假疤痕,心里嘀咕一句臭男人只知道看臉。正要推開他,他卻心有靈犀般立即將她抱緊。 氣悶了一會,寶鸞說:“以前你很會甜言蜜語,總是說好話哄我?!?/br> 班哥聲音帶著睡腔,好似游離夢中:“年少不懂事,現在得沉穩點了?!?/br> 寶鸞不甘放他獨自睡去,伸長脖子用布滿假疤痕的臉蹭蹭他,又往他耳邊吹一口熱氣,眼睛看不到,上手一摸,如愿以償摸到他的臉發燙。 “你臉紅了?!彼χ?,沒多久忽然想到什么,問:“別人這樣摸你,你也會臉紅嗎?” 他的氣息有些不平,說:“沒有人能這樣親密?!背怂?。 他騰出一只手,摸黑撫到她臉上,她賭氣似地揚起面孔,任由他撫摸她臉上每一寸凹凸不平的地方。 他摸完她的臉,重新兩手抱緊她,寶鸞等了一會,沒等到他開口說話,自覺沒意思,閉了眼迷迷糊糊快要睡過去的時候,臉上傳來濕濡的觸碰。 她一下子清醒了,唇角慢慢翹起來,黑暗中捕捉氣息。 就像樹葉上一只蝸牛輕輕淺淺地爬過,丑陋斑駁的脈絡一一被安撫,微濕的痕跡很快風干,灼熱的溫柔卻永遠留了下來。 這吻未觸及她的唇,因此變得更加動人。 行軍生活顯然是艱難而辛酸的,越往西地勢越高,空氣稀薄天氣變冷。 環境艱險,從前吃的苦都不配叫苦,現在的苦才算真正的苦,寶鸞自己都驚訝竟然能熬住。 她已經很久沒穿過不打補丁的衣服沒吃過新鮮美味的佳肴了,臉上的假疤痕早已脫落干凈,但現在灰頭土臉的也沒個人樣。 美人是需要嬌養的,再天生麗質的美人,日日風餐露宿,也會變得黯然失色。 寶鸞總算是明白了為何先前班哥讓她留在石城鎮,和現在這種貧瘠的軍旅生活比起來,石城鎮的日子稱得上富貴安穩了。 班哥沒有問,但她看得出來,他想問她是否后悔跟了來。 其實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對于自己的選擇,她從來不會后悔,十幾年的宮廷生活教會她許許多多的道理,其中一個便是摒棄后悔這兩字。人一悔,腳步不穩,路也就斷掉了。莫后悔的習慣幾乎是刻到她骨子里頭的。 進攻吐蕃主城的前一夜,大軍要翻過高高的雪山,是西伐路途中最艱難危險的一段路。 寶鸞一張小臉凍得慘白,可她笑得神采煥發,靈動的雙眼寫滿對山那頭風光景物以及大勝后的期待。 她隨軍的身份沒有掩藏,本來說好是主將的遠房表弟而不是帝國的公主,但這一說法沒能瞞太久,很快被幾位中高將領識破,所以干脆挑明身份。 起初是鬧過一陣的,不知班哥用了什么法子,有異議的人很快噤聲。大概是看她安分知趣沒有對軍務指手畫腳,后來大家也就慢慢接受了。 翻身越嶺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班哥帶寶鸞走的這條路,更是山勢陡峭。大軍分開走,隊伍人數不一,走不同的路,以防被人埋伏包抄。 班哥是主將,他選的路自然是最沒有埋伏風險的那條,正因如此,所以這條路幾乎不能稱為路。 懸崖高聳,一不小心就會粉身碎骨。 不能停不能歇,寶鸞氣喘吁吁靠在班哥身上,苦中作樂般想,以后回了長安,論談資她當屬第一。光是這段冬夜翻雪山的經歷,就足夠她傲視眾女郎了。 班哥低聲問:“小善,累不累?” 寶鸞知道他想背自己,擠出一個笑,說:“我還能撐會,你留足力氣等會路險了再背我?!?/br> 班哥挾著她往上提了提,專心看腳下的路。 寶鸞實在凍得難受,腳也酸得很,于是沒過多久就趴到了班哥背上。她同他說,真好奇吐蕃皇宮是什么樣。 “到時候讓你好好瞧一瞧?!彼持敛毁M力,她本來就輕,如今更是輕如羽毛,他背著這片世間最珍貴的羽毛,腳步尤為小心謹慎。 身前身后都是將士,有人見主將背上帶個人,有心想接過這副擔子,被無情拒絕。 雪山的夜寒入骨髓,班哥背著他的公主意氣風發,冷峻的臉一如既往沒有什么表情,唯有在側眸望一望她時眼里流淌出暖意。 他聽見她笑著說:“聽說吐蕃皇帝極盡奢侈,等攻進去了,我倒要比一比是否比永安宮更奢貴。記得他的皇座別讓人動,我要上去坐一坐?!?/br> 班哥應好。 她安靜了一會,又趴他耳邊說話:“你說實話,剛才在山腳下,想過送走我嗎?” 班哥詫異:“沒有,你怎么會想這個?都到這了,我怎么可能送走你?” 這下輪到她驚訝了:“難道你不想為我好,送我去安全的地方?” 班哥試探問:“那你后悔嗎?” “不啊,我為什么要后悔?”寶鸞看他像看大傻瓜,“后悔自討苦吃,還是后悔自己一時沖動?” 他語氣明顯更高興了,但還是壓抑著問:“小善,你愿意和我死一塊嗎?” 寶鸞忍住了才沒罵出聲:“你說點喜慶話?!?/br> 班哥顯然沒有說喜慶話的意愿,他喋喋不休地說:“以前我就想著和你生死與共,后來覺得如果我死了你活著也是好的,再后來我又意識到,我死了就看不到你了,你肯定會忘記我,所以還是生死與共最好?!?/br> 寶鸞知他說的真心話,她很早就意識到這個人的不對勁,他對她的癡迷和他的瘋魔一脈相承。 “小善,你怕我了?”他連忙箍緊她的腿,柔聲道:“別跳,我不比懸崖峭壁更嚇人?!?/br> 寶鸞沒有想跳下去,她還指望這個人多背自己一會呢。連掙扎一下裝裝樣子都不曾,她穩穩地貼在他背上,好奇問:“那要是我先死了呢?” 他長睫微動,聲音糅合了悲傷,痛苦,陰鷙,冷靜以及平和的溫柔,轉頭定目看她,眸深似?!?/br> “我的蹀躞帶上有一把利刃,它是專為你準備的,如果哪天你覺得自己要死了,就先用它割破我的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