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第86節
怎么可以不讓她相送?是不想讓她的眼淚攪了他遠行的興致嗎? 她又不是愛哭鬼,最多掉兩滴眼淚,又不會淹了他。 寶鸞將布老虎當做班哥揉搓,揉壞好幾個。傷心過后,悄悄打聽班哥走的那天,知會哪些人前去相送。問了一圈,得知一個都沒有,心里總算平衡。 好吧,等他回來,只要哄好了她,還是可以繼續當哥哥的。 半開的窗戶有人跳進來,嘩啦地一聲,碰倒一個插瓶。寶鸞從字帖里抬起頭,隔著內室的珠紗簾,朦朦朧朧見那個人一身緋紅色圓領袍,大搖大擺朝里來。 有那么一瞬間,寶鸞以為是齊邈之,差點喊出口。 “二jiejie,做賊的人才從窗戶進?!睂汒[掃視男裝打扮的李云霄,依稀有幾分齊邈之的影子。兩個人是親表兄妹,她又穿紅,走路姿勢故意學男人的大步,所以剛才才會一眼看錯。 其實光看身高,就知道不是。 “亂說!齊無錯就愛鉆窗戶,難道他是賊?”李云霄說著說著自得自樂起來,小聲嘀咕:“采花賊?還真有可能,說不定他現在就在江南采花,不知采了多少個?別亂花母后的銀錢才好?!?/br> 齊邈之被皇后派去江南,江南郡公下昭獄的時候,他就離京去了江南。 身為皇后外戚,這是齊邈之第一次做外戚該做的事。 齊邈之離去多時,寶鸞今天被李云霄提醒,才發現他走了很久:“剛才我還以為是他?!?/br> 李云霄面有得色:“都說他穿紅好看,我穿好也好看不是?哼,你竟然認錯,我可比他俊多了?!鄙锨皝砜磳汒[剛寫的字,點評道:“字是好字,就是思念意味太濃。你在想誰,那個狹促鬼?” 她嘴里的狹促鬼,是指齊邈之。寶鸞練字時想的,卻是不告而別的班哥。 因為李云霄厭惡班哥,所以寶鸞默聲不語。 李云霄憐惜地看著寶鸞:“勸你不要想他,他在江南殺人呢?!眹@氣悵然,有些嫌棄:“殺了那么多人,差事還是辦不好。真沒用?!?/br> 寶鸞不想知道其中秘聞,她岔開話題:“要出宮嗎?打扮成這樣?!?/br> 李云霄神秘兮兮一笑,推著寶鸞去換男裝。離開拾翠殿,沒有乘肩輿也沒有坐馬車,而是策馬出行。 在宮里騎馬,是兩位公主的特權。 寶鸞以為李云霄要騎快馬沖出宮門,有些不安,不敢跟她一起胡鬧:“快馬也沖不過去的?!?/br> 李云霄昂著腦袋道:“我知道,他們拿盾擋?!?/br> 寶鸞眨眨眼,驚訝她的大膽,竟然已經試過了。左邊看看,右邊瞅瞅,不像是出宮的方向,心里更忐忑。 “去哪里?”寶鸞問。 到了地方,李云霄才告訴寶鸞:“這是昭獄?!?/br> 一丈高刷黑漆的大門,院子里種松柏常青樹,看起來和尋常宮院沒兩樣。廳堂上有穿五品文官服色的官吏伏案辦公,廊下駐守甲士,前來迎接的是一個穿四品下武官服色的將軍。 將軍姓宋,笑容滿面:“兩位公主駕到,下官有失遠迎,還請里面坐?!?/br> 李云霄拉著寶鸞:“走,我們去見他?!?/br> 寶鸞大驚失色:“是太子哥哥?”驚訝過后是歡喜,臉上滿溢而出的急促:“真的能見嗎?” “當然能?!崩钤葡鲅壑虚W過一抹黯然,攜寶鸞到旁邊樹下說話:“我已經見過他,他不肯認錯,也不肯和我說話,所以我帶你來。也許你能勸他認錯,你告訴他,母后不會怪他,只要他認了錯,就能從這里出來?!?/br> 寶鸞眉眼里的喜悅瞬間褪色。她推開李云霄,眼睛瞪圓盯著她,眸中悲憤,不可抑制的悲憤,痛聲叫出來:“不!我不能這樣做?!?/br> 對長兄的敬仰,蓋過了她對皇權的畏懼。 讓太子認錯,就是讓太子認罪。 寶鸞堅信,太子一直被幽禁,除了圣人猶豫不決之外,再就是太子還沒有認罪。認罪之后,太子會怎樣?寶鸞不敢想。 她急沖沖跑出去,跳上馬離開,寧愿不見太子,也不要勸他認罪。 李云霄的咆哮聲直沖云霄:“李寶鸞,你敢跑?我和你絕交!永遠絕交,再也不和好!” 寶鸞頭也不回,策馬飛奔:“好啊,絕交?!?/br> 昭獄,一間四四方方的僻靜大室,太子李愈盤腿坐在窗邊。 窗是兩排大的直欞窗,往上打起小小的一道口子,能通風,也能看見外面的大門。 他看著寶鸞和李云霄邁進大門,再看著她們兩個吵鬧分離。兩個人在說什么,他聽不見,李云霄的咆哮聲再響,也傳不到這里來。 寶鸞騎馬離開的身影,太子看不見,太遠了,窗戶口子裝不下。他等了等,不見寶鸞回來,這就明白她不會再回來。 他笑了笑,蒼白干涸的嘴唇扯著有些痛楚,暗想,小善肯定是被融融騙來的。 小善不會不見他這個長兄,除非融融讓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 融融愛護母親勝過兄長。太子不怪她。 案上一張白紙,筆墨硯臺時刻準備??词氐墓倮羧粘栐儯骸暗钕?,是否知錯?” 太子斬釘截鐵道:“我沒錯,何來知錯一說?!?/br> 官吏搖搖頭,這就退下。 窗外,風垂落樹葉。兩位公主先后離開,院子里恢復往日的蕭肅。 突然,有人捧著東西從窗邊經過。太子定晴一看,那是個人頭。 是相思的人頭。 第88章 此刻的風,是刮著刀子的風,吹到太子面上,太子如墜冰窖,好似被凍結。 手捧人頭的差吏在窗下站定,極為粗魯地由雙手換成單手抓攥,人頭在他手里,猶如破舊的皮球,晃來晃去。 晃動該有血漬,地上卻沒有血,原來那人已經死去多日,只剩一張干枯頹萎的面孔,所以沒有血。 另一個差吏迎面走來,指著人頭問:“親人來領了?給了多少銀兩,托你帶出去?” 手抓人頭的差吏道:“呸!晦氣!這賤奴哪有親人?哪里來的都不知道,奔出來胡言亂語,說自己是太子的人,太子若下獄,他也該下獄,話沒說完,一刀就被人砍了?!?/br> 另一個差吏笑道:“哈,原來這是個瘋子,你留著瘋子的人頭作甚?” “唉,我想著萬一有人尋他尸首,也能賺些銀子,結果等了這么久,根本沒有人來尋。不留了,今天我就扔亂葬崗去?!?/br> 太子直直瞪著窗外,兩個差吏有說有笑漸漸遠去。陽光是溫和的,照到人身上,卻冷得讓人打顫。 太子坐姿依舊,如同一座白玉雕像,年青英俊的面容若只看下半張臉,仍是光華燦然的。再往上看,就不是這樣了。 他的眼里,像是空了一樣,黑漆漆無神的眼,兩行淚水潸潸流下。 耳畔似響起相思從前的嬉笑聲,貪戀地追問:“殿下,您相思的時候,會掉眼淚嗎?” 太子微微仰頭,眼淚悲得沒有聲音。 看守的官吏暗中觀察,見太子僵直地坐著,雙手攥得指節發白,卻還是沒有認罪的意思。官吏揮揮手,示意外面的人繼續。 不多時,一排被枷鎖的犯人踉踉蹌蹌從太子窗前經過。鞭子抽在他們身上,囚衣布滿血跡。 這是東宮岳丈陳家的公子們,也是太子娶親后全力相助太子的舅爺們。 鞭子抽得越狠,公子們的喊冤聲越是凄厲:“我們是去救駕的,殿下沒有反心,殿下是冤枉的!” 太子筆直的脊椎這就彎折。 在他重新將腰板挺直前,人頭又送到他眼前。 這次不是一個人頭,是百來個人頭,全是他熟悉的面孔,是他的老師們和屬官們。 和相思一樣,他們已死去多時,枯得沒有血。 太子一個激靈,猛地撲上前,他用袖子拭去淚水,試圖看得更清楚些,可是每多看一次,眼淚就會涌得更多。 太子張著嘴,想要喊些什么,卻一個清晰的字音都發不出。 不,不! 似玉山轟然坍塌,太子面上失去最后一絲血色,幾乎失去站立的力氣。 官吏這時從門外走進來,他撩袍跪下,雙手高舉皇后金印,喊道:“娘娘口諭: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br> 像是聽到什么天大的笑話,太子忽然又哭又笑,他指著窗外那些串起來的人頭,笑得像是崩潰瓦解的破碎聲,除了絕望悲痛,沒有其他:“昔日晉靈公殘暴不仁,才有大夫士季進諫“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一言,試問娘娘,本朝誰是大夫士季,誰是晉靈公?” 他仰面大笑:“罷,罷,罷!”鋪開案上澄紙,一筆揮就。 太子的認罪書呈到圣人面前,圣人將太子從昭獄宣出,厲聲痛斥:“孽障!狼心狗肺,你枉為人子!作亂在前,死不悔改在后,兩個月,整整兩個月,你竟毫無悔意!如今知錯?盼誰原諒你?逆子,滾出去!滾出朕的皇宮,從今以后,你再也不是朕的兒子!” 圣人雷霆之怒,所見者無不心驚。紫宸殿幾十個宮人和幾十個內侍在殿內當值,呼吸聲和腳步聲全不見,除了圣人發怒的聲音,再沒有別的動靜。 皇后在門口等候,沒有進去。 她穿著常服,茶紅色的上衫和玉青色綾裙,配色柔和平淡,蓬松的烏發只飾了兩根金鳳釵,像是尋常書香世家的夫人,有幾分書卷氣。著裝打扮,眉眼神情,沒有一絲凌厲,全是柔的。 太子從里面出來,皇后迎上去:“明達?!?/br> 這是太子的字。明達,在佛教里是通達三明的意思。 天眼智明、宿命智明、漏盡智明善男子。 太子出生的時候,皇后曾將他視作自己的生命。 太子停住腳步,他任由皇后握住手。母子倆面對面,卻誰都沒有看誰。太子目光空泛直視前方,皇后注視他的手,像個慈母般輕輕摩挲。 “明達,你是我的兒子?!被屎蠛?,款款道:“以后要聽話?!?/br> 太子面容平靜:“朱承,是誰的人?” 秋狩那晚高喊“殿下快逃”的人,就是朱承。因為這一喊,那晚的事覆水難收。 救駕徹底變成謀逆,太子心中存的那絲念頭,哪怕他曾經想的只是廢后清君側,也無法再辯明。 皇后憐惜地看著太子,這種憐惜和母親的仁愛無關,純粹是勝利者對失敗者的同情:“明達,我的孩子,你將會錦衣玉食,安樂度日?!?/br> 富貴閑人,幽閉一生。是皇后給太子的歸宿。 太子對上皇后的視線:“母親,我終究不如你?!彼鋈灰恍?,猶如兒時般抱了抱皇后:“母親,我去了?!?/br> 皇后拍拍他的背:“好孩子,去吧,宮外的生活會比你從前更快活?!?/br> 下午,皇后在延英殿接見貴夫人們。 皇后的笑容,比往日更燦然,同貴夫人們說話,也比平日更溫和。貴夫人們在這般平易近人的娘娘面前,既高興又困惑。 宮里有什么好事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