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第83節
班哥目光緊隨寶鸞,她往外走,在門邊停下,扒著門回頭笑:“看我作甚,還不閉眼睡?夜里喝藥,我再來瞧?!?/br> 人走遠了,班哥依然回味無窮,一里一里地交待下去:“派人去宮里知會一聲,公主日常用的衣物鞋襪胭脂熏香等,全都取了來。找個人去尋石小侯爺,讓他將那兩幅顧愷之的水墨畫,還有那一整套暖玉制的瓶壺杯盞送過來,另有雅致有趣的物件,讓他用心再揀幾樣?!?/br> 班哥還沒有開府,私下里積的錢財不能過明路,其中一部分古玩賞品等,交給石源打理。 寶鸞來住,哪怕只住一日,也不能敷衍對待。 今日中秋,宮宴從中午就吃起,散宴后到現在,也才下午。 傍晚時分,有客人上門。 客人從后門進,走的是暗道。他風帽遮面,全身包裹得嚴嚴實實,只能從走路的姿勢窺出零星半點:此人身手極好。 屋內已經掌燈,為掩人耳目,外間只點兩盞燈,內屋只有一盞。 豆大的燈苗在墻上映出影子,兩道影子,一道客人的,一道主人的。 客人高大的影子先是停頓半瞬,像在確認什么??諝饫锏难葰?,用百合香蓋住,尋常人嗅不見,但學武的人五感敏捷,一聞便知。 武威郡公心驚,竟是真的受刺重傷。 來的時候他還不信,以為是虛晃一槍。 能想到虛晃一槍,還是他和六皇子有前盟在先,感受過這個人的行事,才能猜出幾分。 前來探病,也抱了一些試探深淺的意思。如今親眼見到班哥重傷,驚駭之下心里只有一個字:狠。 狠這個字,在武威郡公這里,是褒義多過貶義。 成大事的人,是需要一點狠勁的。 “殿下受苦了?!蔽渫す珨D出幾顆眼淚,故意咬牙切齒:“這群膽大妄為的人!讓老子逮到,定將他們活剝!” 他不說賊人,只說膽大妄為,還是在試探。 班哥冷眼相對,笑也是冷的:“郡公何必這般小心翼翼,有話只問便是。我心意如何,早就攤開給郡公,我若只要你的恭敬,當日便不會提醒。由你去秋狩,親歷太子之事,豈不更好?” 武威郡公噗通一下跪倒。 后背發寒。 如果說之前他還抱有幾分僥幸,認為六皇子在秋狩前提醒他留在京中不要跟去,純屬巧合。那么現在什么念頭都沒了。 武威郡公驚慌地看著地上鋪陳的花磚石,心頭大亂,懼意漸漸占上風,腦袋不自覺越垂越低,額頭碰到地上,腰深深彎下,近似匍匐。呼吸都不敢錯。 一個手握軍權的武將能做出這種卑微姿勢,不是臣服,也不是做戲,而是極度畏懼膽寒,才會有這種反應。 秋狩太子之事,是震驚天下的大事。 而這種大事,竟早有人提前知曉。 武威郡公怎能不怕,怎敢不怕? 班哥笑兩聲,笑容依舊似冷霜:“放心,那晚的事,確實是太子自己做下的。太子早有反心,沒有人逼他?!敝劣诜葱挠袔追?,這個不好確認。 唯一可以確認的,是最后那個高聲呼喊“殿下快逃”的人,一定不是太子的人。 是誰的,他不想猜也沒有必要猜。自始至終,這件事他沒有做過什么,只是旁觀罷了。 班哥淡淡地解釋,武威郡公聽完反而更加心悸。 給他一萬個膽子,他也不敢在知曉這種事后,告訴別人。 六殿下卻命人知會他。 其中深意,令人細思恐極。 武威郡公身為古人,根深蒂固的皇權君父思想刻在骨子里,哪怕他再怎么求權勢,也沒想過插手皇家之事,更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旁觀了儲君的反叛。 似一道驚雷打在頭頂上,武威郡公伏在地上,什么都不敢做什么都不敢說,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反思自己和六皇子往來時,有沒有失敬的地方。 在此之前,武威郡公是有幾分倚老賣老的意思。 六皇子助他免遭江南郡公連累,他雖然感激,但也不完全心服,只當是個普通皇子對待,敬意有,不過是對皇權敬意的延伸。 六皇子有結盟示好之意,他嘴里應下,實際心里還在考量。 武威郡公府世代盤踞西北,當地軍權財政官員調任,都在他手里,說是西北土皇帝也不過為。 他要考量,其實也沒什么不對。換個人,可能會投其所好,用懷柔手段慢慢地籠絡他。 可偏偏這個人是班哥。他有耐心,但不會給武威郡公。 他要謀的是皇位,不是小孩子過家家你商量來我商量去。武威郡公認不清自己的身份,那就只能震懾。 好處給了,以后能到哪一步也已經明示。你是臣子,我是皇子,現在是君臣,以后更只會是君臣。開朝第一個異姓郡王,難道還不夠? 班哥斜睨武威郡公,沒有讓他起,屋里地磚雖涼硬,但不至于跪壞一個武將。 良久,班哥出聲,一開口就是不容置疑的命令:“你即日啟程返回西北,中軍和前鋒軍分別騰出三個上將軍的名額,做好準備接收我的人?!?/br> 三軍之中,換掉六個上將軍,算不得什么大事。武威郡公應下:“是?!?/br> 班哥繼續道:“我也會去?!?/br> 武威郡公謹小慎微地問:“殿下是去監軍?” 班哥道:“不,我去投軍?!?/br> 武威郡公大吃一驚。今日震驚了多少次數不清,這次仍然未能鎮定,甚至忍不住抬頭望視:“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br> 班哥伸出一只手,搭在榻沿邊敲了敲,示意武威郡公近前來。武威郡公不敢起身,膝行往前。 四十幾歲的人,如孩童聽訓般,跪伏榻上十幾歲的少年。 “我自有用意,去了軍中,你不要泄露我的身份,只當尋常軍士對待即可?!?/br> 武威郡公很想問,到底什么用意?還有,尋常軍士在軍中是什么樣子,六皇子熬得了? 他眼珠子骨溜轉,不必張嘴,全寫在臉上。 班哥眸中幾許淺淺笑意,不再是冰山風雪冷冽的模樣,如春風沐面,語氣親近:“到時候你自會知曉。至于軍中艱難,郡公,我曾做過乞兒?!?/br> 他不說西郊大營歷練的事,只說年幼時乞討的事。 六皇子出自民間,人人皆知。但他過往如何,皇家不說,也沒有人敢提。 武威郡公聽到這話,第一反應是請罪:“臣該死?!?/br> 班哥嘆息:“郡公,你我不是外人?!?/br> 武威郡公快速瞟一眼,班哥的手比他的眼神更快,頂著傷口裂開的痛楚,一把扯住他:“郡公無需客氣,以后我的事,還得多多仰仗郡公?!?/br> 這話要放在昨天,武威郡公肯定面有得色?;首右惨稣套约?,可見外臣做大,也有出頭的一日。 但現在,武威郡公不但沒有得意,而且很是惶恐。他已經知道,對面這個少年,拿捏自己就跟拿捏一只螞蟻一樣簡單。 外臣,終究是外臣。在長安,還不如吏部掌筆的小吏。 一心上進的武威郡公,沒有比現在更清醒的時候。 他恨不能掏心挖肺:“殿下有事只管吩咐,仰仗二字,臣萬萬擔不起?!?/br> 班哥見他知趣,喜歡上來:“正好還有一件事,需要你勞心勞力?!?/br> 武威郡公抱拳:“但憑殿下吩咐?!?/br> 班哥道:“將你西北最好最大的園子,按照宮里的規制,重新修整一番。一應銀錢開支,你只管報給我,不必省錢,只管用最好的木材最好的山石,園子里多種些花,什么花都要,到春天里開得滿園香才好?!?/br> 武威郡公正愁沒地方表忠心,這就來一樁,不說歡天喜地,至少也是心甘情愿:“是皇子府的規制嗎?” 班哥躺回去,病弱的樣子也有一派英華:“是公主府的規制?!?/br> 第75章 ??一更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可今天的月亮已經碩滿如盤,不必等十六。 夜似潑墨般遍染長安,月光與燈火相映。秋桂馥郁的芬芳隨晚風吹過百姓門戶,清冽的香染上煙火氣,如霧似云,如紗似波,一絲一縷盡籠熱鬧,有孩童的玩鬧聲,有小販的叫賣聲,還有數不盡的團聚喜悅聲。 這聲聲嘈雜卻溫情的熱鬧晚風,到了王府青石大街前,忽然搖身一變,變成普普通通的涼風。安靜,孤寂,再就是露水深重的寒意。 風撲到二皇子面上,他打個寒顫,跨出屋的一只腳立馬收回去。剛準備出去散散心的雅興,瞬時被這冷風攪無,嘆口氣,轉而來到窗下。 舉目一掃,明窗外月亮白得發冷,樹影婆娑猶如鬼魅,花兒堆紅湊綠開得討嫌。 心里不是滋味的二皇子,看什么都沒滋味。 又是一口氣長嘆。 今晚中秋佳節,幕僚和清客們都回去了,書房外間就只一個萬孝廉仍伏案寫章程。 本來今天應該在府里設酒席,幕僚和清客們中,好幾個是外地人,留他們在王府吃頓團圓飯,是二皇子身為主人應該做的事??伤麑嵲跊]心情。 能留下萬孝廉,還是因為此人深得他心,再就是他今晚需要有個人在跟前,煩悶的時候能說說話出出主意。 萬孝廉見二皇子走到門邊又轉回去,須臾,聽得里面幾聲嗟嘆,一聲長過一聲。 萬孝廉放下筆,輕手輕腳來到里間門簾外,鞠手一揖:“殿下,古語道,年少不嘆氣,年老不狂笑?!?/br> 二皇子挑起晶瑩剔透的水精簾,慢步走出,在書案旁坐下。 緊鎖眉頭,一言不發,似在深思。 外間書案十幾條,平日幕僚們辦公就在這里。各人有各人的書案,上面擺的東西也不盡相同。二皇子坐的地方,是另一個幕僚的書案。萬孝廉站立候了一會,不見二皇子發話,默聲坐回去,繼續寫章程。 他可以勸誡二皇子不要常嘆息,但不能勸誡二皇子不要愁眉苦臉地靜思。后者不叫忠心進言,叫狂妄愚蠢。 燭芯重新挑過,逐漸明亮的燈光照映二皇子肅然面龐,直挺如瓊玉般的鼻子下,薄唇緊抿。 二皇子顰眉黯然:“陛下今晚竟沒有賜菜?!?/br> 逢年過節,天子賜佳肴,是為恩寵。 二皇子從軍中歸來那年中秋,曾得過御膳房送來的一整桌席面。今年,連道素菜都沒有。 “殿下餓了?臣也餓了?!比f孝廉當然知道二皇子為何有此一嘆,他故意摸摸肚子,笑容可掬,岔開話題:“臣斗膽,求殿下賞臣兩只肥螃蟹,一口桂花酒?!?/br> 二皇子問:“要不要再來一碗竹筍炒rou?” 民間有暗語:竹筍炒rou,一頓好打。是要打人的意思。萬孝廉一本正經道:“竹筍炒rou不好吃,臣不要,有螃蟹和酒就行?!?/br> 攤開手,晃了晃,樣子滑稽得很:“殿下,行行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