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第34節
班哥噎聲,明白自己做戲太過,引她生疑,不宜再說話,干脆低眸含淚,默聲不語。 少年秀骨清致,長身如劍,淚水欲落不落含在眼底,任是誰見了這一幕,都不忍心再苛責。 寶鸞嗟嘆,怨自己多心,拍拍他手臂:“好啦,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富貴人人愛,誰不想錦衣玉食呢?你不必怕我介意所以故意遮掩,就算你在面前得意大笑,那也沒什么不對,你拿回自己的身份,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br> 班哥順勢而下,道:“殿下,你真是世間最寬容仁慈的人?!?/br> 寶鸞羞道:“我才多大,哪配得上寬容仁慈?你別夸我了,怪不好意思的?!?/br> 班哥道:“殿下這般好,所有的贊詞都不足以形容殿下一二?!?/br> 寶鸞聽到這熟悉的討好話,又高興又遺憾:他可真會拍馬屁啊,她身邊所有侍從加一起都不如他這張嘴會說話。 寶鸞正色道:“你不要喚我殿下,你自己也是殿下,這樣不好的?!?/br> 班哥淚光朦朧假惺惺問:“那我喚你什么?我喚你殿下的時候你好歹肯跟我說幾句話,我喚你一聲小善,你就再也沒有理過我了?!?/br> 寶鸞猛不丁被他“興師問罪”,結舌起來:“我……我忙而已……抽不開身見你……” 前殿胡樂陣陣,宴間的鼎沸人聲、行酒令的笑聲從風里遙遙傳來。 少年幽幽道:“確實很忙呢,辦宴怎能不忙,招待這個招待那個,哪有時間抽身?!?/br> 寶鸞心里哎呀呀,嫌他計較小心眼,更嫌自己罪魁禍首令他變成這樣,輕聲細語硬著頭皮道:“我這不是來見你了嗎?” “誰知道有沒有下次?”他忽然湊近,敏感地注視她:“我得趁現在多瞧幾眼,就算以后你不再同我相見,我亦能寬慰自己,我并非孤零零一個人,這永安宮也曾有人同我親近過的?!?/br> 寶鸞被他說得心都亂了,自責懊惱,握住他的手道:“我現在也愿同你親近,只是我自己有心魔,總覺得那天翻地覆的事發生后,我不能再留在永安宮,不能留在我的親人友人身邊,我一見你,我就害怕自己夢醒?!?/br> 班哥靜默半晌,忽然道:“我有法子替你解心魔,你若信我,就閉上眼?!?/br> 寶鸞猶猶豫豫,最終還是緩緩閉上眼:“什么法子……” 話音落,只聞耳邊風聲嘯嘯,身體騰空而起,被人打橫抱在懷中。寶鸞嚇一跳:“班哥?!?/br> “別怕,繼續閉著眼?!鄙倌隃厝崧曇羧缜逅鲃?,修長指節拽下她的兜帽,將她嚴嚴實實捂住,不叫一絲風透進去:“解了心魔,以后你不能再避著我,可好?” “嗯?!?/br> 月色沐浴一座座金玉交輝的殿宇,雕梁畫棟,重檐殿頂。輝煌巍峨的永安宮如黑夜中一座巨大而華麗的異獸,逶迤的長廊似鱗片般比列疊重,浩渺的湖池明凈碧波,點綴各處。 兩抹雪白身影縱閃于宮殿之上,風逐著少年少女,夜空橫飛。 寶鸞依稀察覺自己凌在空中,想睜開眼看一看,又怕自己腿都嚇軟,她埋在班哥胸前,一雙手摟著他腰,手臂顫抖,越圈越緊,悔不當初。 她弱弱道:“我不想解心魔了,我怕高,我們回去好不好?!?/br> “就到了?!?/br> 寶鸞嗚咽一聲:“我后悔了,我后悔了,你帶我回去?!?/br> 風聲更兇了。 寶鸞立馬示好,抱緊班哥,蹭了蹭:“我跟你去,你千萬別、別將我扔下去啊?!?/br> 窗間過馬,咄嗟之間。少年的喘氣聲逐漸蓋過風聲,風聲越來越輕,直至再無凜肆之威,他輕聲道:“好了,可以睜開眼了?!?/br> 寶鸞顫顫巍巍從班哥懷中抬起頭,眼睛瞇開一條縫,浩渺璀璨闖進眼中。 風枝驚鵲,長安夜色,萬家燈火,盡在腳下。 含元殿鼓樓之上,少年少女衣袂翩翩,銀月斜掛西邊,月落烏啼霜滿天。 第35章 ??人仙 鮮少見雪的都城今年已迎來第三場鵝毛飄雪。 盈盈月光似流波般浸著長安城,白雪覆蓋屋瓦,雪光與燈光交融,夜色絢爛,流光溢彩。 俯瞰整座長安城的震撼,無與倫比。 寶鸞被眼前夜景震得大腦空白,周身血液仿佛凝住,心跳狂烈。 “真、真美?!绷季?寶鸞摸了摸心口,剛找回魂兒,側眸一瞥,撞進少年光華明亮的眼。 如星般燦然詭譎,似春水般勾人魂魄。 寶鸞再次愕然失神。 班哥不動聲色將臉仰近,既得意又欣慰。 他容貌出色,自小便有無數人愛看他這張臉,身條抽長后,更有男男女女示好。 一張招搖的臉蛋生在一個身份卑微的庶民身上,并非什么好事,為行事方便,他曾想過舍棄這副好皮相。 幸好、幸好。若是那時棄了,哪能得她今時為他驚艷? “很美嗎?”班哥唇角微揚,心中快意十足。 寶鸞呆呆答:“很美?!?/br> 他又問:“是長安城美,還是六兄美?” 寶鸞輕喃:“都美?!?/br> 班哥一個轉身,滿城絢麗燈火落在他身后,他笑盈盈看著懷中的寶鸞道:“待我年紀再長些,會更美的,到時小善不必觀夜色,觀我即可?!?/br> 寶鸞滿面緋紅,摟著班哥的手一下子抽出,手足無措,又怕跌下去,雙手懸空抓拳,最終摟上他的脖頸,眼睛四飄:“你不是帶我來解心魔的嗎,心魔未解,你倒先自夸起來了?!?/br> 班哥臉上掠浮暈紅,低聲道:“我現在就在為你解心魔啊?!?/br> 寶鸞做張望訝然狀:“原來你已經開始作法了,失敬失敬?!?/br> 班哥無奈搖搖頭,重新抱著寶鸞轉回去。寶鸞眼前再無遮擋。 “我初到長安時,落魄潦倒,一個十歲的孩子背著一個生病的婦人沿街乞討,活路在哪都不知道?!?/br> “人生地不熟,我每天想的都是如何填飽肚子不讓我的阿姆病死。那時我吃過很多苦頭,這些苦原本不必吃,但我答應阿姆要做正人君子,所以我只能吃苦?!?/br> “不怕你笑話,我從前行事不磊落,做起正人君子來,格外吃力。好幾次沒被人逼死,反倒差點被自己逼死?!?/br> “我快撐不下去的時候,跑到山上發泄,登到山頂,乍然望見炊煙裊裊,長安城萬家燈火逐一點亮。那景象,說不出的壯觀美麗,那瞬間,我心中愁苦煙消云散。天地浩渺,何必困于自我,既生在這世上,世間萬路便該為我所行,我行哪條路,哪條路便是正道?!?/br> “你說自己有心魔,是因為你失去又得到,怕夢醒后親人友人離你而去,可我不這么覺得。我認為你的心魔,并非因親人友人而生,而是因為你仍然迷茫錯亂,圣人的寵愛令你措手不及?!?/br> “過去你有父母,知道自己從哪來,你有底氣擁有這一切,如今,你雖仍有親人友人,但你不知自己的生父生母是誰,像一片沒有根的浮萍,你會忍不住去想自己的父母到底在哪,而你到底又是誰的孩子?!?/br> “小善,你別哭,你聽好了——” “你不必受困自己父母是誰,因為你的父是天,你的母是地,你生在世間,便是天地的女兒,是萬物之靈。長安城的無雙公主,天下無雙,從前是這樣,現在是這樣,將來還是這樣?!?/br> 寶鸞杏眼張大,淚水在眼眶里蕩漾,班哥溫溫柔柔笑著看她:“瞧,長安城的夜景多美啊,見過這樣的景色,哪里還會有心魔呢?!?/br> 寶鸞鼻翼闔動,緊抿的嘴唇微微張開,腦袋一垂,在他肩頭嗚嗚大哭。 她的父是天,她的母是地么?她生在世間,便是天地的女兒,是萬物之靈? 他怎么……怎么將她說得這般神圣,好似仙子一般。 寶鸞喘著哭腔問:“天上飛下來的叫天仙,地上長出來的叫地仙,你說我是天地的女兒,那我是天仙還是地仙?” 班哥聲音悠緩有力:“你是天仙和地仙的結晶,又稱人仙。人仙降臨人間,做一個無雙公主,委屈仙子了?!?/br> 寶鸞滿面淚水笑出聲,笑了一聲,皺起臉又哭起來。像是要將這幾日的惴惴不安全都哭散,她的眼淚浸濕他衣袍,抽抽搭搭,淚如雨下。 班哥:“小點聲哭?!?/br> 寶鸞一張臉壓他身上埋得更深:“……已經很小聲了?!?/br> “唉,會被發現的?!?/br> “誰讓你說話動聽惹哭我?!?/br> 班哥眼光灼灼盯她,又憐又喜:“……哭吧哭吧,天塌下來我頂著?!?/br> 夜深人靜之際,班哥帶寶鸞回到拾翠殿,順便拾了雪地里被拋下的美人燈放回寢屋。 寶鸞眼睛紅腫,面頰凍得冰冷,一進屋就撲進被褥里。班哥站在窗邊,影子映在地上。 寶鸞披被開窗,問他:“你怎么還不走?你不會是想歇在我這里吧?不行的,你已經有居所,身份不同往日,我不能留你?!?/br> “你同我說句話,我就走?!?/br> “說什么?” “喚我一聲六兄,說你以后不再避著我?!?/br> 寶鸞害羞喚了聲“六兄”,剩下一句話遲遲未說。 宮里正拿他做隨奴的事閑話,要是被人瞧見他們經常往來,流言蜚語定會愈演愈烈。 謠言最是傷人,還是避過這陣風頭再說。 班哥長睫覆眸,黑寂陰森,緩緩松口:“不求你次次見我,我來三次你能見一次就行?!?/br> 寶鸞:“不行?!?/br> 班哥吸一口氣,告訴自己冷靜。 寶鸞:“你每次來我都會見,只要你別從正門進,像今天這樣,悄悄來,別給人瞧見就行?!?/br> 班哥微怔,笑顏展露:“好?!?/br> 寶鸞忍不住提醒:“你怎么都不問我為何讓你躲著人來?” 班哥笑意赧然:“不必問,我知道你是為我好,這世上還有誰能比你更善解人意,總之你的心,我明白?!?/br> 寶鸞面若桃紅:“你明白什么呀……” 少年噙笑自窗邊走開,越走越遠,融入黑夜,漸漸消失不見。 寶鸞放下窗欞,跳到床上,被里蜷縮左右打滾。 六兄、六兄,她又多了一個兄長。 他的嘴那么甜,笑起來那么好看,說不定他會成為她最喜歡的兄長。 鐘樓之上的長安盛夜在寶鸞腦海中展開,她抱著枕頭細細回味今夜所見所得,笑著笑著,眼皮越來越沉…… — 冬夜的風,攜霜帶雪,一匹駿馬無所顧忌地馳騁在夜深人靜的長樂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