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第27節
傅姆心疼至極,端來溫茶喂寶鸞。寶鸞喝了茶潤喉,總算對李云霄吐出一個字節:“你……” 李云霄搶白道:“你還想怪我不成?是你自己做錯事。這下好了,你毀了容,又做錯事,阿耶再也不會喜歡你?!?/br> 傅姆聽不過去,小聲嘀咕:“三公主只是撞上腦袋,并未毀容,御醫都說了,那個傷口不會留疤。至于三公主探望趙妃一事,是否做錯,由圣人說了算,便是我們公主有錯在身,也只是錯在她思母心切?!?/br> 李云霄一巴掌扇過去。 傅姆不敢置信地捂著臉。各宮傅姆,承教導之職,輕易不可責罰。 寶鸞掙扎著從榻上起身,忍無可忍抬手一杯茶潑到李云霄臉上。 她橫眉冷對,困難發聲:“我……我的傅姆……由……由不得你掌摑……若要……若要責罰……該由皇后娘娘定奪?!?/br> 傅姆跪下去,道:“老奴這就去向娘娘請罪?!?/br> 李云霄滿臉驚憤,被寶鸞一杯茶潑得腦子僵滯沒轉過來,就聽到傅姆說要去找皇后告狀。 李云霄剛在皇后那討了巧,怎能容許有人前去告狀? “你這個老嫗,我不過打你一巴掌,你且受著便是,李寶鸞做錯事,你身為傅姆,理當受罰,憑何去告我?” 李云霄往臉上一撫,被茶水弄污的臉,一抹掌心全是顏色,花一個時辰精心描好的面妝變得亂七八糟,她尋銀鏡一瞧,差點沒被自己嚇死。 “李寶鸞!李寶鸞!我饒不過你!”李云霄跺腳氣惱,一邊罵一邊坐到寶鸞的銀鏡前,揮手招人為自己重新梳妝,“待我重新擦好粉,我定抓花你的臉?!?/br> 寶鸞捂住耳朵,背過身鉆進綢褥里。 她想著班哥,思忖該如何將班哥救出來。 李云霄仍在嚷:“李寶鸞,我等會就去殺了那小子!我要取下他的頭顱,掛到拾翠殿大門上!” 寶鸞腦袋里似有一根弦砰地斷掉,她掀了綢褥,對著清冷光華的銀鏡道:“二姐……你若殺他……我絕不……善罷甘休……哪怕……以卵擊石……我亦不怕?!?/br> 她鮮少動怒,在李云霄面前更是能避則避容忍退讓,今日一連發作兩次,像是被觸了逆鱗般同李云霄針鋒相對,就連以卵擊石這樣的話都說了出來,滿殿宮人皆是吃驚。 三公主最是好涵養好脾性,看來這次是真急了。 李云霄怒不可遏,顧不得宮人正在為她梳妝,跳起來就朝寶鸞撲去。 寶鸞躺在榻上難以躲閃,但也不想坐以待斃,抓起枕邊香袋里的粉往李云霄灑去。 李云霄迷了眼,尖叫起來:“李寶鸞,我要讓阿娘打死你,打死你!” 寶鸞沒有力氣對罵,李云霄高聲叫罵的聲音越大,她的神智就越清明。 她聽著李云霄一口一個“阿娘”,心里半分波瀾都沒有。 她已經想好,她必須救出班哥,哪怕讓她禁足一年,她也心甘情愿。阿耶是疼她的,若她痛哭流涕,他定會將班哥還給她。 李云霄罵著罵著忽然沒聲了。 寶鸞意識回籠,視野中映出齊邈之的身影。 他穿朱紅大氅而來,袍服翩翩停至榻前,李云霄一見他,像見了貓的老鼠。 齊邈之先是看寶鸞一眼,這一眼又深又長,將她從頭到尾細細斟探。他的手輕輕擱在她鬢角邊,似在生氣,又似無奈,那雙總是飽含戾氣的黑眸,透出無限憐惜。 寶鸞看到他便想到班哥,齊邈之的面子比她大,他若肯在皇后面前說情,她求起阿耶來,事半功倍。她正要開口,齊邈之驀地起身,一伸手拽住李云霄半盤的發髻,將她拖了出去。 李云霄張嘴要叫,一團揉皺的羅帕塞進她嘴里。 齊邈之冰冷的聲音似蛇一般緩緩滑過她的耳畔:“你再敢來拾翠殿搗亂,我便拔光你的頭發,將你變成禿驢?!?/br> 李云霄下意識捂住自己的頭發,別人要拔她頭發她不會信,但若齊邈之說要拔她頭發,勢必言出必行。顧不得和寶鸞算賬,她一刻都不敢多留,不必齊邈之趕,嗚嗚拔腿就跑。 齊邈之回到屋里,寶鸞正要下榻。 齊邈之將她摁回去:“躺好?!?/br> 寶鸞指了指外面:“我,救人?!?/br> 齊邈之冷笑一聲:“不必你救,就在一刻前,圣人已經赦免他?!?/br> 寶鸞驚訝,還想再問,已被齊邈之裹進被里。他坐在她榻邊,英挺的長眉,冷峻的側臉,雙眸幽深,不由分說撫上她的眼:“不許再問,好生歇息?!?/br> 紫宸殿。正午的晝光自螭獸吞日的殿脊灑下,雙龍續尾的金梁畫棟斬攔日光,在過道投下一道足以容納兩人的陰影。 過道兩邊墻壁上畫滿仙人圖,一百二十位仙人瑤池嬉戲,圖畫栩栩如生,珠玉寶石鑲嵌其上,光彩華華,美不勝收。高腳長幾的青爐燃起欖香與樟腦,馥郁的芬芳隨風飄蕩至殿內各個角落。 趙闊雙手掩在袖下,斜目窺視站在他身側的少年。 少年已換下滿身污臟的衣袍,著一身干凈的白色圓領襕衫,青色半臂外衫,腰帶松松一縷,細腰寬肩,身姿挺立,過分俊朗的容顏神情沉靜,無情無緒,見他打量,轉眸對視,莞爾一笑,眉眼微挑。 趙闊心中滋味復雜。 來的路上,他曾試想過許多同這小郎見面的情形,或抱頭痛哭,或顫巍無言,他已備好一個長者該有的慈愛和一個外祖父對失散多年孩子該有的關切,卻從未想過自己拳拳熱情會被冷待。 他將這名叫班哥的小郎從尚獄司救出,救人出來時,那刑鞭已鞭出道道血痕,可這小郎不聲不吭,面無懼色,見到他時,甚至連一絲驚訝的波瀾都無,仿佛早已料到他會出現于此。 那時,他甚至沒有報出自己的家門,就被這小郎先聲奪人詢問:“您就是我的外祖父嗎?” 若不是郁婆發誓,從未告知班哥身世,這一趟認親事出突然情非得已,他幾乎都要以為眼前一切只是郁婆使出的苦rou計。 班哥正視趙闊的打量,過道沒有他人,靜得連針落地上的聲音都能清楚聽見,少年平靜喚了句:“外祖父?!?/br> 宛若金石相鳴的一聲呼喚,聽得趙闊渾身一震,他再次注視眼前這位年幼的小郎,漂亮的五官尚未完全長開,可眉眼神情毫無半分青澀,他想到自己曾戰勝的那些對手,那些狡猾的老狐貍臉上總是會出現這樣溫和從容的笑容,必須費力剝開完美無瑕的偽裝,才能窺得幾絲真情流露。 趙闊隱隱察覺哪里不對,一個尚未長成的孩子面對驚天轉變,怎能如此坦然處之? 聽說,他之前是隨奴,再往前是虎奴,可這哪里像個做奴的人。 就要做回皇子,尋常人不都該興高采烈歡喜雀躍嗎? 可他半點都不激動,仿佛一個皇子身份,算不得什么。 宦官自門內出來,拂塵一掃,請人進去:“趙公,小郎,陛下命二位入內相見?!?/br> 第27章 ??二更 紫宸殿前堂,香案熏爐裊裊生煙,黼扆前坐一人,足踏躡席,著幞頭赭黃圓領袍,腰束革帶,一身閑散家常的打扮,手抵額頭,似在沉思。 這個帝國最尊貴的男人,所有人都該仰望的存在,此刻卻因為自己的家事茫然慌張,心緒紛亂。 靴履從木地板踏過的聲音輕輕響起,圣人抬眸望去,宦官身后兩人自門口邁進,趙闊和他身邊的少年皆低著腦袋,來至大案前,宦官放下跪席,少年伏下去,莊重肅穆以額磕地,行了稽首禮,跪坐在席上,雙眸低垂,身姿端方,恭謙有禮。 他這沉著溫雅的做派,不知情的,還以為是哪家尊養高樓的貴族郎君,時常入宮覲見,所以才能如此進退有度。 圣人本以為自己會見到一個莽撞粗魯的鄉間小子,流落在外的皇嗣無人教養,粗俗不堪也是情理之中,可他見到的卻是一個溫文爾雅風姿卓然的少年郎,與沉浸權政多年的趙公并排共席,姿態雍容謙遜,毫不遜色。 圣人心中訝然,生出幾分好感,打破沉默:“抬起頭來?!?/br> 班哥掩在光影中的半張臉緩緩徹底映入圣人眼中,圣人看清班哥的模樣,情不自禁站起來。 “你……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我叫班哥?!?/br> “班哥?是指老虎的那個班哥嗎?” “正是?!?/br> 圣人回過神,不知不覺已繞過大案,來至班哥身前。他彎腰捧住班哥的腦袋,目光復雜,細細端詳。 信物和趙妃的親筆信圣人早已看過,御醫也已采血驗過,可他仍是覺得不可思議,直到現在看清班哥的臉。 這張臉,生得和趙妃五分像,眼睛和嘴巴像趙妃,鼻子和下巴像他,因為年幼,模樣稚氣未脫,兩頰仍有些圓鼓鼓,眉眼間的神態,卻令他想到了他又敬又怕的一個人——他的父親,帝國大權在握的太上皇。 “你生得像你娘?!痹S久,圣人嘆了聲。 “陛下是指趙妃嗎?” “你見過她?” “是,我見過趙妃,她在朝陽殿,被關在黑黢黢的屋里,終日不見陽光?!?/br> 趙闊心頭一攥,懊惱沒有事先提醒班哥莫在圣人面前提及趙妃。室內靜下來,趙闊心中七上八下,忍不住窺視圣人的臉色,圣人若有所思,眉頭緊皺,不知是憂是怒。 認子一事本就尷尬微妙,氣氛隨時可能翻覆,班哥提及趙妃,更是雪上加霜。 眾人屏息噤聲,隨時做好準備迎接一場滔天大怒。 圣人問:“你在怨朕?” 班哥搖搖頭,黑澈的眼眸凝望圣人:“對我而言,趙妃和陛下皆是陌生人,無人會怨一個不相干的陌生人?!?/br> 圣人道:“你說朕是不相干的陌生人?” 班哥答:“是,今天之前,陛下于我,是遙不可及的君王,亦是世上最高貴的陌生人?!?/br> 室內宦官宮人將腦袋埋得更低,趙闊一只手攥緊衣袖,額頭冒冷汗。 父子相見,怎能說這樣的話? 難道這孩子真的不想做皇子嗎? 趙闊試圖挽回幾分局勢,聲音緊張:“陛……陛下……” 圣人擺手打斷趙闊的圓場,手指隔空點了點班哥:“你這孩子,很是誠實,這是件好事,以后你便住在永安宮,來日方長,朕這個陌生人,你慢慢了解?!?/br> 班哥不卑不亢應下:“是?!?/br> 圣人又道:“你起來,讓朕好生瞧瞧?!?/br> 班哥站起來,身形不穩,險些跌跤。圣人攙扶一把,見他面露痛楚,問:“這是怎么了?” 宦官見勢而為,立刻將班哥在尚獄司受鞭刑的事說出。 圣人一愣,命人褪去班哥衣衫。少年前胸后背皆是道道血痕,膝蓋手腕烏青發黑,一看便知他受過大刑折磨。 圣人驚怒,即刻傳御醫。室內升起暖爐,宮人宦官忙前忙后,為班哥換衣擦身上藥。 班哥咬牙默聲,雖一言不發,但面上隱忍的痛苦神情足以說明身上傷痛煎熬。 圣人見他此前未露半分疼楚,若不是命人褪衣查看,只怕他會繼續忍下去。圣人生出一種莫名的憐惜,哪怕此刻這孩子不是自己的血脈,能夠做到這般堅毅之態,亦令人心疼動容。 圣人不常過問宮中之事,此時卻怒問:“不是說昨夜下的大獄嗎?怎地今日就上大刑?朕依稀記得,宮規里可沒有尚未定罪就上刑的律條,難不成,朕記錯了?” 最后一句語氣陡然冷厲,宦官們脖頸一寒,紛紛伏地,哀求圣人息怒。 圣人點了近侍元不才問:“他們不敢說,你來說?!?/br> 元不才年近中年,從小跟隨在圣人身邊伺候,后宮各人見他皆尊稱一聲“元阿翁”,皇后待他亦是客氣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