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第5節
小公主委屈道:“我知道它死了,我不是怕它?!?/br> 康樂長公主將她抱在懷中輕晃,道:“小善,那個小猴人真真了不得,我將他送給你,你可喜歡?” 班哥豎起耳朵。 小公主雙肩一顫,輕聲細語道:“我不要他?!?/br> 我不要他。 班哥愕然,瞳孔驟然一縮。 一場游宴,在明媚的春光中開宴,于纏綿的細雨中結束??腿思娂娚⑷?,康樂攜寶鸞回屋歇息。哄著哄著,寶鸞睡了過去。 寶鸞小憩半個時辰,宴會上種種仿佛已被留在夢中,醒來時心神恍惚,竟不知今夕何夕。 心神漸緩之際,忽地一雙紅黑分明的臉浮現腦海。 紅的是血,黑的是眼。 寶鸞掀起被子重新埋頭,怏怏捶了捶腦袋:“膽小,作甚害怕?!?/br> 康樂的傅姆進屋來,輕輕推寶鸞:“殿下,宮里來人問,今夜是否宿在府里?” 寶鸞搖搖頭:“我回宮去?!?/br> 高傅姆問:“現在就回去?” 寶鸞想到花園中的那株蕙蘭,道:“待會再回去,你讓她們且等等?!碧麓?,趿鞋往外,揮手:“不必跟隨,我稍后就回?!?/br> 她拿著兩把傘朝花園走,一把傘避雨,一把傘送蕙蘭。一路靜謐寧和,竟不似剛開過一場游宴,熱鬧全都被雨水沖刷,耳邊唯有雨打樹葉的聲音。 來到花園才發現,綠葉黃蕊的蕙蘭已經有了傘避雨。 一把泛黃的紙傘,做工簡易粗糙,蓋著蕙蘭,傘柄深入土中。 寶鸞疑惑,這是誰的傘?是誰替她的蕙蘭送傘? 寶鸞四處張望,終于在槐樹后尋到端倪。 她先看到一雙破了洞的草鞋,露出三個腳趾,鞋下微凹的泥坑,混著血的雨水蜿蜒開去。這人靠樹蜷縮,眼睛緊閉,不是別人,正是一個時辰前在宴上大展身手的班哥。 他坐在樹邊,腦袋微仰,雨打到他臉上,沾血的面容被雨沖洗,血痕條條順著下巴往下滴,顯得更加觸目驚心。身上仍是宴上那件衣衫,上面浸濕異獸的血,尚未梳洗,依稀可見搏斗時的痕跡。 寶鸞今日已經被他嚇過一次,現在又被他嚇一次,上次是被他斗獸時的兇狠嚇到,這次是被他的安靜嚇到。 驚愣過后,她彎腰伸出手試探他的鼻息。 指腹間撲來溫熱的氣息,還好,不是死了。 寶鸞正要收回手,僵坐不動的人忽然一把抓住她手腕:“誰?” 寶鸞心驚rou跳。 班哥睜開惺忪雙眼,看清是她,眸底的警惕冷冽瞬時消失:“殿下?” 寶鸞道:“你放開我?!?/br> 班哥松開手,寶鸞在跑與不跑之間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穩穩立住腳步,因為班哥迅速從地上爬起來,主動拉開距離。 宴上打趴昆侖奴殺死異獸的兇猛少年,此刻卻局促不安地站在雨里,攥著衣角,垂低腦袋。若不是親眼瞧見他割下獸腦,她定會以為眼前的人只是個瘦弱不堪一擊的尋常奴仆。 宴上因他帶來的驚悚雖然尚未消失,好在她睡過一覺后神思歸位,現在見他站在面前,倒也不覺得十分可怕。 寶鸞做之前沒來得及做的事——她細細地打量他。 兩次見面,都未曾看清他的相貌,每次湊近看的時候,他的臉不是被泥土弄臟,就是被血弄臟。高臺上搏斗的時候離得太遠,她沒有注意他的臉。 “你為我的蕙蘭撐了傘?” “是?!?/br> “你、你是之前被崔復鞭打的虎奴,對嗎?” “殿下記得我?” “我記得你的眼睛?!?/br> 寶鸞屏息往前走近,班哥往后退好幾步,藏到大樹背后:“殿下別過來,我身上全是血污,會弄臟您的衣裙?!?/br> 寶鸞聽了這話,反而加快腳步:“你已經弄臟我的手腕了,別動,讓我瞧瞧你?!?/br> 班哥站定不動。 寶鸞靠近看了一眼,實在無法欣賞他滿身的血污,她覺得她今夜肯定要做噩夢,夢里會有一張面孔藏在血水中凝視她。 寶鸞撇開腦袋,問:“你受傷了嗎?” 班哥道:“洗過澡才知道有沒有受傷?!?/br> 寶鸞問:“你身上不痛嗎?” 班哥道:“登臺前喝過酒,酒里有麻沸,感覺不到疼?!彼麊?,“殿下,我可以動了嗎?” 寶鸞以為他要離開,道:“當然可以?!?/br> 班哥轉身走到花壇邊的井口,快速打了水洗手洗臉,臉上的血污全都沖掉,他摘下一小片芭蕉葉返回。 寶鸞被他恍然一新的面貌震住,她甚至不自覺伸出手,好讓他的芭蕉葉有用武之地。 班哥長睫微顫,小心翼翼擦拭寶鸞手腕沾上的血漬,動作輕柔細致。 寶鸞想,今夜或許不會做噩夢了,就算要做噩夢,至少夢里的人有著一張清俊面孔。 “你今日這般拼命,難道你不怕死嗎?” “怕??晌也坏貌黄疵??!?/br> “為何?” 班哥搖搖頭。 寶鸞吃驚,此時才察覺他漂亮的眼睛隱隱發紅,竟似要哭不哭。 像一只被人無情拋棄的小狗,他壓著鼻音問:“公主,您真的不想要我嗎?” 第6章 相似 寶鸞抿唇,左右為難。 他定是聽到宴上她回絕姑姑的話,瞧他沮喪傷心的模樣,難不成是因為這個?可他奉上獸腦時,滿臉的血,比那只獸腦更猙獰可怕,她嚇得心都要跳出來,怎敢要他? 寶鸞心中有幾分過意不去。在她眼里,先前那場宴席過后,班哥不再是任人鞭打的小小虎奴,他打敗那些高大的昆侖奴,殺死了兇惡的異獸,他已成為了不起的勇士。 勇士該意氣風發,而不是垂頭喪氣。 寶鸞道:“今日你令人嘆服,我讓姑姑再多賞些金子給你,可好?” 班哥不說話,指間捏著為她擦過手的芭蕉葉,一點點折起來。 寶鸞道:“你有一身好本事,以后肯定會有很多人賞識你?!?/br> 班哥仍低著腦袋,須臾,他啞聲問:“殿下是覺得我可怕嗎?” 寶鸞赧然:“不是?!?/br> 班哥苦笑:“早知殿下會被我嚇到,我應該死在那籠中?!?/br> 寶鸞心頭一緊,越發不忍:“別說這種晦氣話,我膽子大著呢,天不怕地不怕,怎會被你嚇到?” 班哥扯著嘴角又笑了下。 寶鸞將胳膊下夾著的另一把傘遞給他:“你快回去吧,別在這淋雨了?!?/br> 班哥雙手接過雨傘:“謝殿下賞賜?!?/br> 寶鸞從樹下走開,走到石拱門,忽然想要回頭望一眼。 遠處枝繁葉茂的槐樹,少年站在原地沒有挪動,懷中緊抱紙傘,雨打得他濕濕漉漉,煙雨朦朧中,他的眼像含著水霧一般,怔怔望她。 宮里來接寶鸞的女官正在康樂長公主面前奉承,說起永安宮中最近聲名大噪的兩名舞女。 “那新羅來的舞姬,歌喉能引百鳥,舞姿艷麗絕倫,天生自帶奇香,著實奇特?!迸俳蚪驑返?。 屋里的人聽得入神,連一向寡言的高傅姆都忍不住問:“當真這么神奇?” 女官道:“自然是真。她們不吃米面,從小只吃干荔枝金桂屑和龍腦香,是新羅王專門養來送給圣人的禮物?!?/br> 高傅姆驚訝:“那些東西如何能做食?她們只吃那些,竟還能好端端地活著?” 女官笑道:“所以圣人才說她們非人間之物,封了美人?!?/br> 對于這種宮廷趣聞,眾人聽得津津有味,唯有康樂神色淡淡,全無興趣。 女官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一邊打量康樂的神情,一邊苦惱該說些什么討長公主歡心。 忽然康樂問:“聽聞近來圣人批閱奏疏時,皆是皇后在跟前伺候?” 屋內一靜。 女官支支吾吾不敢答。 康樂笑道:“抖什么,一件小事我隨口問問而已。想當年太上皇處理政務時,舊傷發作手握不住筆,我也曾替他老人家批閱過奏疏,他說一句,我便寫一句,并不敢自作主張,只是如今,圣人并無手傷,不知那奏疏上的朱批又會是誰的筆跡?” 眾人屏息垂眸,氣氛尷尬焦灼。 皇權之事,哪是她們這些人敢妄議非論的? 正是鴉雀無聲時,屋外傳來少女甜美稚氣的聲音:“姑姑,姑姑?!?/br> 全屋人像是看到救命稻草一般,女官迫不及待迎上前:“殿下,您可算回來了,怎地下著雨就跑出去了?可曾淋濕鞋襪?” 寶鸞將雨傘拋給女官,一只手提裙變成兩只手提裙,直奔康樂而去:“姑姑,我有話問你?!?/br> 婢子們跪地查看寶鸞的鞋襪,取下她腳上的濕襪濕鞋,另取干凈絹襪和一雙云霞紫綺笏頭履換上。 寶鸞兩只腳丫被人捧在掌心,她喝一口康樂喂的蜂蜜茶,一路小跑回來的喘氣聲這才緩平。 康樂低眸看懷中粉雕玉琢的小丫頭,白嫩如霜的臉頰上幾滴雨水,比清晨含露盛放的牡丹還要嬌艷。 她愛不釋手撫著寶鸞的額發,同女官說話時的幽冷化作柔柔春風:“小善有何事問姑姑?” 寶鸞挨著康樂肩頭蹭了蹭,清亮如水的眼眸滿是好奇:“姑姑,宴上那個搏斗的少年,你賞了什么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