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陽 第120節
李玉娟放下切好的橙子,不由分說地拿著鑰匙往外走,張向陽拉都拉不住,被李玉娟往回趕,壓低了聲音皺著眉交代他,“有什么話跟同事好好說?!?/br> 張向陽愣住了。 李玉娟又給他使了個眼色,掌心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轉身走了。 張向陽站在屋口,看著他媽走往后面的人家走。 她肯定是聽到了兩人的對話,以為他們是同事,有工作上的矛盾需要解決。 從小到大,他媽最擔心的就是他的人際交往,又怕他受欺負,又怕他受欺負了不說,又怕他受欺負了她幫他出頭,會把張向陽養得太女孩子氣。 他mama的擔心,他這個做兒子的都看在了眼里。 張向陽扶著門,一直看到他媽走進了后面那戶人家。 有人這樣愛他,他其實根本不需要去恐懼害怕什么。 張向陽靠在門口,他沒回頭,“你走吧?!?/br> “無論你要說什么,有關工作還是有關家人,我都不想聽,你有什么招就使什么招,不用提前預告,我不認輸?!?/br> 背后的人久久不言,張向陽沒心思和他糾纏,他從門口讓開,做了個請的手勢。 賀乘風進門之后,只得到了張向陽一眼。 驚詫、不解、懷疑…… 種種負面的情緒全堆積在那一眼。 “陽陽,我病了?!?/br> 張向陽側對著他,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 那天電話,護士的轉達,賀乘風也聽得很清楚,他說不認識他。 賀乘風道:“醫生誤診了,不是膽管炎,是癌癥,晚期?!?/br> 張向陽猛地轉過臉。 賀乘風平靜地看著他。 張向陽懵了,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該作出什么反應,他看著賀乘風的臉,企圖從他臉上找出一點病容,他看不出,賀乘風什么時候都是那副風度翩翩的樣子,只是臉色好像比平常蒼白一點。 自己痛恨的前男友得了癌癥,晚期? 張向陽的心里卻沒有大仇得報的感覺。 即使再厭惡,好像也沒有到要人命的地步。 那是一條命,鮮活的人的生命。 “沒救了?”張向陽低聲道。 “發現的太晚,醫生說讓我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趕緊去實現?!?/br> 張向陽不知怎么說了,所以賀乘風出現在這是什么意思呢?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來道歉求他原諒?他能原諒嗎?他該原諒嗎? 張向陽又一次轉過身,他背對著賀乘風,道:“你走吧?!?/br> 肩膀忽然被碰到,張向陽人一顫,立刻閃避開了,他回身,“你干什么?” 賀乘風掌心虛虛地懸在空中,“陽陽,我就快死了,死之前我都不能抱一抱你嗎?” 張向陽心里很亂,神色也有些慌張不定,盡量沉著道:“我不是醫生,也不是你的家人,不能給你什么臨終關懷,你走吧,這里沒有你未了的心愿,抓緊時間和你的家人朋友好好相處?!?/br> 他不想與這樣的賀乘風掰扯兩人之間的是是非非,與其勉強原諒或是掰扯不清,他寧愿不要去說。 賀乘風心想:他還是不忍心,他對他壞成這樣,他還是不忍心他去死。 賀乘風笑了,語氣溫柔,甚至有些甜蜜,“我就知道,你會來的?!?/br> 他這句話張向陽聽不懂,可看他臉上的笑容與神情讓張向陽立刻就明白了,這個人壓根就沒??!這只是他又一個謊言! 張向陽真的不敢相信世界上還會有這樣的瘋子,連自己的生命都可以用來耍人玩,就為了看他的笑話? 張向陽氣得發抖,手指向夜色,“滾?!?/br> “生氣了?”賀乘風手背在身后,微微探身,笑意更濃,“我看你剛才好像很難過?陽陽,你舍不得我死???” “我是人,不是你這樣的瘋子!”張向陽怒道,“就算是殺人犯,沒到執行死刑前,該治也是得治,那不是舍不得,那是作為人基本的情感,人道主義!可你不懂,因為你就是個變態!神經??!瘋子!” 賀乘風仍笑著,眼神不移地盯著張向陽的眼睛,“我的罪堪比殺人了嗎?” 張向陽冷笑了一聲,“你也承認你犯罪了嗎?” 賀乘風道:“我的罪不都是你定的嗎?” 這樣強詞奪理、顛倒黑白,張向陽手放了下來,他對著前院黑沉沉的夜色又笑了一下,“對,因為你確實殺了我一次,”他扭回臉,目光冷冷地看向賀乘風,“這么說你滿意了嗎?” 賀乘風臉上那永不消失的笑容慢慢熄滅了。 他的確病了。 手術結束后,他不斷不斷地想起張向陽。 一開始,他以為是麻醉的效果還沒過,麻醉的效果過了,他仍然會想起張向陽。 與張向陽分開的這五年,他一秒鐘都沒想過他,完完全全地把這個人踢出了他的人生規劃。 而這一次,就像是報復性的一樣,他幾乎日夜不停地在想張向陽。 身體的病痛導致精神的孱弱,賀乘風冷靜分析,當年何盛康不也是因為小中風才被他趁虛而入嗎?他不能重蹈覆轍。 那么不去想他。 他控制不了。 大腦里保管這一塊記憶的部位出了問題,反復的,毫不理會他意愿的,一遍一遍重復著播放他們相處的點點滴滴。 戀愛的時間太少了,很快就貧瘠地播放完畢,然后就從相遇那一刻開始重演。 喧鬧的后臺,一個寂靜忙碌又游離于這個世界之外的人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看了多久呢? 1小時34分鐘。 在迎新的后臺,他躲在暗處,一直看到活動結束。 想接近他,想觸碰他——一個不在他人生規劃中的人。 他開始跟蹤他。 陪他上一樣的課,跟他吃一樣的午餐,去同一間圖書館,跑同一個cao場。 受不了了。 一秒鐘也忍不下去了。 他必須證明這不是個什么特別的人,他普通、平庸、毫無價值,傷害過、玩弄過,就可以了。 然后回到他預定的人生軌道:他自己一手打造的滿意的人生。 可為什么總是打亂他的計劃?為什么他再一次來到他身邊? “陽陽,”賀乘風道,“你抱抱我?!?/br> 張向陽用看瘋子的眼神看他,“滾?!?/br> 賀乘風道:“你抱我一下,我以后再也不來打擾你?!?/br> 張向陽笑了,“你覺得我還會相信你的鬼話?” “正如樹木落葉一樣,我的言詞掉落在大地上,讓我那沒說出口的思緒,在你的沉默里開花……” 這是張向陽寫給他的信上的句子,也是他用來揭穿他的證據,張向陽搬家的時候把那些東西全扔了,因為它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賀乘風現在背給他聽是什么意思?想反過來威脅他? 張向陽緊擰著眉,“你……” “陽陽,”賀乘風打斷他,臉上神情溫柔,“我想你了?!?/br> 幾乎是一樣的對白。 滿懷期待的,冷淡回應的。 五年前,五年后。 雙人戲變成了獨角戲。 張向陽靜靜地看著賀乘風,他想他到底是演技太好,還是病得太重? 他今天千里迢迢地追過來,拿自己的命和他開玩笑,到底為什么?腦海里一直所排斥的念頭好似越來越清晰,張向陽試探道:“賀乘風,你……”他頓住,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你難道……”他說不下去,因為覺得荒唐,荒唐得讓他想笑。 算了,不想玷污那個詞匯。 “你走吧,”這已經是張向陽第三次趕他走,“我不想看見你?!?/br> 張向陽看上去一點也不生氣了,好像就只是無奈,懶散的厭倦,對他一點激烈的感情都耗盡了一般。 賀乘風心臟砰砰地失了節奏的亂跳。 他還沒恢復好,醫生讓他靜養,他說他不能靜養,他一天也躺不住了。 靜養也好不了,他病得很重,沉疴舊疾,放著不管,五年了,以為好了,其實根本一點都沒有好轉。 在重逢的那一刻,倒計時就已經暗暗啟動,他費盡心思把人往外趕,用他最擅長的威脅與恐嚇,然而命運似乎特別愛看人的笑話,他把他趕得太遠,遠得好像再也找不回來。 “張向陽,”他語音干澀,緩緩道,“我是真的喜歡你?!?/br> 不是占有欲,不是計劃的一部分,也不是算計,是他這個壞種碩果僅存的屬于正常人的情感。 他認輸了。 他真的喜歡他。 在他以為他這輩子他不會體會到這種感情的時候,他認輸了。 說出來時,賀乘風感到一種撕裂般的痛苦,仿佛是把腐朽的血rou全都剖開,才挖出了那么一顆新鮮的完好無損的流淌著血液的珍珠。 而聽的那個人臉上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波動,他很平靜道:“我知道?!?/br> 胸膛像被人重擊了一拳,比手術開刀的部位傳來更劇烈的疼痛,賀乘風雙眼緊緊地盯著張向陽的臉,企圖從他臉上找出哪怕一絲被打動的痕跡。 “你走吧?!睆埾蜿栍值?。 真的一絲也沒有,就只是那樣,不變的無奈、厭倦,仿佛他現在最需要的只是他消失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