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外室美人 第48節
“學生只當他壓力過大,然而又聽他接著說‘這功名是我偷來的,不,是他們塞給我的,我不要,我不要’,說到后面甚至狀若癲狂,拽著學生的胳膊,一個勁問‘怎么辦,怎么辦’。 “學生回房后,越想越覺得不對,故來擊鼓告狀,望大人查清此事。若紀惟當真舞弊,該依律處置,維護科考公平,若他未舞弊,說出這番話或許有別的內情,亦望大人能查出真相?!?/br> 秦沂一番言辭懇切,但手中確無證據,省試在即,杜懷忠同禮部侍郎商議后,決定暫不對紀惟做任何處置,讓他照常參考,同時暗中到其籍貫所在的江南東道余杭郡調取解試答卷。 然而二月初九,春闈開考當日,紀惟竟不知所蹤。 直到次日,他的尸體被漁民從河中打撈上岸,仵作驗尸后認為乃系謀殺。 京兆府將疑似舞弊案與謀殺案并為一案,因牽涉京城與地方多個部門,又事關科舉,茲事體大,此案移交至大理寺。 大理寺少卿薛亭卻發現了另外的端倪。 鼎玉樓的雅間內,薛亭將紀惟的解試考卷呈至裴策面前。 裴策面沉如水,淡淡掃過此人筆跡,周身氣度漸漸寒下去。 裴策此前追查矯詔上是何人仿寫他的字跡,未有頭緒。 對于精通書法之人而言,仿寫常人筆跡并不難,然而仿出功力同樣深厚甚至在其之上的筆跡,哪怕經年臨摹,亦未必能以假亂真。 裴策少時在國子監學習,被立儲后師承太子少傅,又另有名家教授書畫。然而真正對裴策書法影響最大的,是其舅虞鶴延。 裴策幼時,虞氏一族尚未沒落,其舅虞鶴延也曾是當世有名的才子,教導裴策良多,他的書畫皆于幼時打下基礎,筆跡也在那時得以塑造。 裴策后來的老師,皆有字帖于坊間流傳,頗受文人追捧。然而虞家敗落后,虞鶴延的字帖已不可尋。而這恰是仿寫裴策字跡的關鍵。 然眼前舉子紀惟的筆跡,形與骨有九成虞鶴延遺風。 第57章 線 “兄長?!?/br> 虞氏沒落已是十余年前的事。在上位者的施壓下, 十余年的時間,似乎足以全然抹去當年風采卓絕的一代才子虞鶴延存在過的痕跡。 年輕的文人們,已無可能寫出這樣一手字。年長者亦刻意避諱, 即便當年有過那么一段時間, 臨摹虞鶴延字帖, 也早已在十余年間改盡書寫習慣, 再拾不回。 而紀惟多年不第,年歲并不輕, 又身處江南, 遠離長安,或許當年曾收藏虞鶴延字帖, 因督查不嚴等種種緣故, 臨摹多年,養成這一手字。 有這九成風骨做基礎,要仿裴策字跡,加以練習并非難事。 裴策指節緩緩輕扣桌案,將目光漫然收回,喜怒不顯,向躬身立于一旁的薛亭示意道:“薛少卿請坐?!?/br> 薛亭拱手一禮:“謝殿下?!?/br> 薛亭在裴策下首坐下。小二為他添上茶水。他并未飲茶, 接著稟道:“紀惟于去年八月通過解試后, 九月便到了京城, 投宿在一家客棧備考。時間上,足夠寫下那封矯詔。 “倘若秦沂證詞為真,微臣推斷,或許是有心之人發現了紀惟的字跡,想要加以利用,故助他通過秋闈, 誘他來到長安,而舞弊一事,正好成了威脅他做事的把柄。 “微臣唯一不解的是,八月時,幕后之人如何未卜先知,料到安西節度使將會起兵謀反?當真有人能有如此通天的耳目與謀算?” 幕后之人,能在第一時間掌握西北軍情,且神不知鬼不覺將矯詔寄出,已足見其手段。然而若是他早在八月便已知悉此后安西節度使的動向,其勢力未免過于強大,朝中若真有這樣一股力量,裴策豈會毫無所覺? 雅間臨水的支摘窗半開,清風徐徐。裴策指腹慢悠悠捻過汝窯淡天青釉茶盞的杯壁,漫不經心道:“又或者他的用意,本不在于江家,而在于孤?!?/br> 尋一個能夠模仿太子筆跡的人,日后總有用武之地。只是恰好撞上節度使謀反,便順勢而為,既扳倒了定北侯府,若這封矯詔被人發現,又能栽贓給裴策,一箭雙雕。 薛亭沉吟道:“殿下英明?!?/br> 裴策神色漠然,不置可否,轉而問薛亭:“去年冬狩之日后,孤命你查探教唆二皇弟誘海東青發狂的那名幕僚是誰的人,到如今可有結果?” 裴策曾一度懷疑是淮平王裴昶所為,欲借二皇子裴篤之手謀害皇帝,然而此招勝算微弱,并不值得淮平王冒險,倒更像是針對二皇子而來。 在他察知矯詔之事后,隱隱覺得,有一雙手躲在暗中攪弄風云,或許兩樁事情的幕后是同一人。甚至王益珉獻策,亦是此人的安排。 一封矯詔除去定北侯府,擊垮了三皇子,又可栽贓于太子。一只海東青,讓二皇子失去皇帝信任。若當真是同一人布局,那么此人意圖已昭然若揭——掃去阻礙,邁往紫宸殿上的龍椅。 然而這些謀算,都不曾牽涉到四皇子裴簡,是因四皇子母族低微,勢力單薄,不成威脅?還是…… 只見薛亭再一拱手,肅然道:“微臣已嚴加看管,但那名幕僚最終還是自盡身亡,并未吐露是受誰指使。不過微臣曾從他的反應探知,其親眷在那人手上。 “微臣從該幕僚親眷的行蹤入手,終于發現一點端倪,心中有所猜想,只是并無實證?!?/br> 裴策淡聲道:“你只管說便是?!?/br> 薛亭斂聲良久,沉穆吐出一句:“微臣,懷疑四皇子殿下?!?/br> * 裴策從鼎玉樓出來,前往入苑坊。 江寄舟自被他救下,昏迷了一月有余,昨日終于醒來。裴策答應了江音晚,今日要帶她去看望兄長。 午時過半,江音晚用過午膳,斜倚在梨花木嵌螺鈿花鳥紋美人榻上,懶懶地翻著一本書。瀲兒和素苓侍立在側。 當日江音晚假死遁逃被帶回后,裴策將瀲兒打發到了外院伺候,如今已調了回來。裴策罰瀲兒的二十杖,終究看在江音晚的情面上,授意行刑的仆役控制了力道,只是皮rou傷,并未傷筋動骨,眼下已然痊愈。 江音晚被裴策在城門攔下時,便已猜到是素苓聽到自己同吳太醫的談話,向裴策告發。甚至隱有所覺,素苓恐怕始終奉裴策之命監控著她的一舉一動。 事后,素苓跪在她的面前,聲聲稱悔,哭得真切:“姑娘,奴婢懂得您的辛酸,然而奴婢奉殿下之命行事,著實不敢有所欺瞞。奴婢但請姑娘責罰?!?/br> 江音晚明白問題癥結所在,也不欲為難下人,命人將她扶起,柔聲道:“你忠于殿下,依令行事,并無過錯,責罰又從何說起?” 她仍將素苓留在身邊伺候,只是心下難免介懷,漸漸有所疏遠。 裴策察覺到江音晚對素苓的態度,知道她真正抵觸的是自己的監控,命李穆暗中提點了素苓,日后只需忠于姑娘一人。 然而裴策對歸瀾院、對江音晚的掌控,豈止通過素苓一雙耳目?他的占有欲和掌控欲分毫不曾消減,只是藏得更深。 仲春天氣漸漸回暖,然江音晚體弱,寢閣仍夾壁通暖,熏得人生出慵倦的困乏。江音晚翻書的動作慢慢緩下來,雙目輕闔,就這樣側躺著,倚榻睡去。 瀲兒小心翼翼,從她纖手中抽出書冊,又取來猞猁薄毯,正要搭在江音晚肩頭,余光瞥見一道墨袍玉帶的雋拔身影,趕忙同素苓行禮跪拜。 裴策疏涼眼神一瞥,示意她二人噤聲退下,自己輕拂珠簾,腳步輕緩入內。 江音晚正酣眠,雙頰暈開一點粉,似這時節枝頭初綻的桃花,那般明凈柔嫩的淺粉,勝過嬰兒的肌膚。 發髻上斜簪的玉骨珠釵欲墮未墮,春衫單薄,勾勒她窈窕身段。茜色云霧綃披帛迤然委地,裴策指尖輕勾,一點點收攏在掌心,如攏住了天邊一片輕軟彤云。 他沒有喚醒江音晚,只是將猞猁薄毯輕輕搭在她身上,自己在她身畔躺下。 兩人并躺,美人榻顯得局促。身軀貼得近了,能感受到她的溫軟。她身上淺香清幽,透出一點甜,并非她慣用的沉水蘅蕪,亦非任何一種香料,而是生來便有。真正是軟玉溫香在懷。 江音晚在睡夢中覺出了不舒服,微微蹙了眉,迷迷糊糊去推身前的大掌。自然推不動。 她慢慢睜開眼,還有些懵懵的,對上裴策的俊容,乍看過去,清矜不亂。 江音晚又推了推他勁瘦的手腕。櫻唇微微撅了撅,些許不高興的模樣,很快收斂了,低弱央求般喚了一聲:“殿下……” 裴策輕輕笑了一下,終于收回手。眉目慵然,替她理了理玉白對襟直領衫散亂的衣襟,和里頭不知為何歪去的心衣。 看到小姑娘有些羞惱地瞥了他一眼,又轉瞬移開。 裴策低頭湊近,在江音晚雪頰上輕吻了一記,磁沉嗓音轉移開她的注意:“晚晚,該起來了,孤陪你去看望兄長?!?/br> 江音晚輕輕“噢”了一聲,想到兄長已經醒來,心中喜悅,方才那點羞窘也稍淡去。 她看著裴策起身往湢室去,不多時,捏著一方溫熱的濕帕子回來,動作輕柔,為她拭了拭困意未消的面頰。 隨后裴策俯身,為她穿上羅襪,再緩緩套進蓮紋繡履,才半扶半抱著她起身。 時節尚存幾分清寒,臨出門,裴策又為江音晚披了一件浮光錦的披風,行走間淺淺的波光在衣上浮漾,瀲滟如一池春水。 江寄舟的情況日趨好轉,醒來后意識清醒,未見渾渾噩噩的癥狀。 他躺在病榻上,昔日高大強健的武將體魄,如今虛弱無力,剛毅面容消瘦了許多。他的身份,從年少英武的定北侯世子,淪落為見不得光的亡命之徒。 不過他心緒平和,許是戰場上見慣了傷亡的緣故,只專心配合太醫和大夫休養身體。 裴策抱著江音晚下了馬車,攬著她走到庭院里。 江音晚卻驀然頓住了腳步,微側身,仰起那張巴掌小臉,杏眸水漉漉地看著他,帶著軟軟的央求。 裴策懂了她的意思,小姑娘臉皮薄,不愿在兄長面前同他過分親昵。他順她的意,收回了握在她肩頭的大掌。 江音晚甫一從他臂彎里掙出,便一路小跑著,往江寄舟所在的屋室奔去。浮光錦披風翻飛如蝶翅,波光粼粼躍動,是她的雀躍與急切。 裴策緩步跟著,凝著這道生動背影,眸色微不可察地深晦一分,薄唇抿得平直。 江寄舟事先已知道江音晚會過來。他知道是裴策救了自己,亦從大夫們聊起太子同“那位姑娘”的只言片語里,對江音晚同裴策的關系有了猜測。 他內心擔憂。江音晚是自幼被府上呵愛著長大的,養得玉軟花柔,身子又素來病弱。裴策過于深沉狠戾,怎么看也不是憐香惜玉的人,并非她的良配。 遑論定北侯府曾與裴策隱隱敵對。 她竟做了裴策的外室,眼下境況不知如何艱難。 見到江音晚小跑著進來,江寄舟蒼白唇畔流露笑意,嗓音沙啞,道了一句:“音晚,慢些?!?/br> 江音晚在他床畔頓足,眼眶微紅,輕聲喚:“兄長?!?/br> 江寄舟還未及說什么,便看到后頭一道墨袍身影不急不緩入內,背對著淺淺日色,峻漠容顏斂在晦影里。 江寄舟手肘撐著身子,想要起來,卻牽動傷處,面色愈顯蒼白,最終只能斜斜抬起上身,艱澀道:“參見太子殿下,請恕罪臣不能行禮?!?/br> 裴策長身玉立在病榻前,竟微微一笑,淡聲道:“兄長不必多禮?!?/br> 江寄舟被這聲“兄長”嗆得一陣劇烈咳嗽。 第58章 舟 南下 江音晚蹙起了細彎的眉, 趕忙走近幾步,扶江寄舟躺好。 她亦為裴策突然的稱呼而微駭,替兄長掖上被角的間隙, 側頭朝裴策乜去一眼, 鬢邊紅寶石墜角穿珠流蘇婀娜輕晃, 映著柔婉生動的眼波, 嬌妍無方。 裴策面不改色,仍是清逸自若模樣, 自然而然在江寄舟床榻邊的斑竹漆面椅上坐定。 看到江音晚仍挨著床沿站著, 關切問詢江寄舟是否牽動傷口,裴策眼底深潭慢悠悠卷起一點幽渦。 他不動聲色朝江音晚伸出手, 皙白長指輕輕捏住她細嫩的指尖, 沒什么力度地往自己身側的方向輕牽一下,很快松開,示意她過來坐下。 江音晚回身,抿著唇瞥他一眼,軟綿綿的,不知是羞惱,還是央求他莫在兄長面前做這些親昵舉動。眼眶還洇著方才乍見兄長泛起的紅, 稚兔一般。 裴策從容矜然地回望她。 江音晚終究走到他身畔的椅上坐下, 距江寄舟稍遠了。 江寄舟默默將二人情狀收于眼底, 眉心微斂。 裴策與江音晚雖只是并坐著,未有其他親密舉止,但裴策是不是挨得過近了些?平金繡夔紋的墨緞袖擺,若有若無拂著江音晚的淺妃色織錦裙裾,似一種暗藏強勢的宣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