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外室美人 第38節
瀲兒本就守在落地罩外,仔細留心里間動靜,候著姑娘起身,聞聲即輕拂珠簾入內。 將藤紫帷幔半勾起,瀲兒看見姑娘的容色里似有什么破碎沉淀,最終歸于寂和,聽她嗓音虛緲而平靜,吩咐道:“去請吳太醫來一趟,就說我昨夜吹了冷風,似受了涼?!?/br> 瀲兒聞言,下意識去探姑娘的額頭,卻在觸及姑娘目光的一霎,電光火石之間,隱隱抓住了一念。 主仆二人相伴已久,瀲兒有七八成把握,知自己沒有猜錯。 她雖此前已想過這條道路,然而姑娘竟能下決心主動邁出這步,還是教她微駭地睜大了眼。 在江音晚眼神示意下,瀲兒斂下心神,依吩咐派人去請吳太醫,打手勢喚婢女魚貫入內,服侍江音晚梳洗。 江音晚穿了一身藕荷上襦配雪青素錦長裙,起身后又倦倦倚在美人榻上,膝上搭著一層紫貂絨毯,云霧紫綃披帛上有淺淺的銀粉繪花,迤迤委地。 吳太醫為她診了脈,恭謹道:“姑娘確然染了輕微的風寒,我開一藥方,煎服三日即可?!?/br> 江音晚牽出柔婉淺笑,道:“有勞吳太醫。素苓,為吳太醫看茶?!?/br> 這已是她第三次,在吳太醫看診時,將素苓支走。 素苓福身,微微凝眉,終究領命退了出去。 吳太醫面色如常,彎腰將脈枕收進隨身箱篋。頭頂那道柔音輕輕,像二月薄雨打在油紙傘上:“吳太醫,您當日所言,是否仍作數?” 吳太醫抬首,眼中有對她突然下定決心的詫異。他望見江音晚的神情,孱弱似風過枝頭,拂落最后一瓣梨花,卻蘊著清淡的決絕。 吳秉齋肅然正色,道:“吳某但憑江姑娘開口?!?/br> 江音晚目光凝在虛空的一點,恍惚穿過曠寂歲月,又看到眷戀的少年,卻聽見自己一字一字平緩吐出:“您能否助我離開這里?” 吳秉齋鄭重懇切,躬身一禮:“吳某不敢斷言,但必定盡全力一試?!?/br> 江音晚勢單力孤,即使有吳太醫的幫助,依然是鋌而走險。但她不得不一搏。 吳太醫給了她兩枚龜息丸,即俗稱的假死藥。服下后七日之內,斂去一切呼吸脈搏,仿若死狀。七日后醒來,依然無恙。 他獻上的計策,是假死遁逃。 最好的時機,就在元日至上元節的這段時日內。 萬國來朝,在這十五日內留于京城,裴策身為太子,忙于接待,無太多精力顧及歸瀾院的動向。 正月里不宜大辦喪事,江音晚的身份也注定不會有隆重喪儀,若此時“過世”,入殮下葬,必不至拖過七日。 在江音晚“死后”,瀲兒“殉主”,追隨而去,亦說得通。 而上元節后,京畿守衛相對這半月間有所松懈。藩王及各國使節陸續離京,為節日集市而涌入長安的商販亦會離去,人流眾多,魚龍混雜,江音晚與瀲兒正好趁機離京。 為求真切,需循序漸進,但又不可過早露出“重病垂?!钡恼髡?,以免裴策請來旁的太醫或大夫,診出蹊蹺。 最好是前幾日診脈皆為尋常風寒,只逐漸加重,至最后的日子驟然爆發。 江音晚請吳太醫將此次治療風寒的藥,替換幾味,改為加重癥狀。早晚各煎服一次后,果然頭腦昏沉。戌時初,她便撐不住早早睡去。 吳太醫已克制用量,然她身體本就柔弱,只稍加重了風寒,便有些難以承受。睡夢中猶覺得不適,睡得十分不安穩,半夢半醒間,隱隱察覺一道身影坐在床畔。 已是深夜,窗外新月如鉤,細細一弧。床頭立著赤銅鎏金的托架,頂端制成梨花樣式,梨蕊纏托起一枚光澤瑩潤的夜明珠,透過重重帷幔,朦朧映上一襲云錦墨袍。 錦緞柔滑,那淡淡珠光流轉,似孱薄一層輕紗,夜色中塑得那清峻身形如重霧半籠的寒山。 江音晚驀地睜開了眼。 半渾噩半清醒的頭腦里,又涌上前世畫面。 亦是這樣一個深夜。那已是江音晚設計落胎之事被裴策察覺后。 裴策以失職不察之罪,將那十日佛堂值守之人盡數杖斃,又將近身伺候她的宮人統統換了個徹底,她所熟悉的宮人,只剩了秋嬤嬤。被換下的宮人,恐也難逃一死。 這便是天子之怒。前世的他,并不在她面前掩飾骨子里的暴戾,用這樣多的人命和鮮血,教她記住自己的錯。 但裴策終究留下了瀲兒性命,只將她打發到了西苑去服侍太妃太嬪。 他甚至仍許江音晚住在紫宸殿內,臥床休養身體。小產于她損耗太大,每日名珍良藥如流水耗下去。 然江音晚心已如朽木,起初不肯服藥,當日便收到了一個紫檀嵌螺鈿的小小攢盒,同曾經殘留著麝香氣味的盒子別無二致,打開來,卻是一根斷指。 瀲兒的尾指。 她從此不敢不喝藥。 中秋夜,闔宮宴飲。她仍在靜養,自然未能出席,靜躺在紫宸殿的御床上,迷蒙睡去。帳幔依然未換回上用的明黃,而是換成了淺淺的湘妃色。 不知夜深幾何,她于半夢半醒間,依稀看見床畔坐著一道峻拔人影。 鎏金燈柱鏤雕成相戲的龍鳳,交纏著逐那一顆高高托起的夜明珠,清凌凌染在那一襲明黃綾袍,盤金密繡的團龍紋,猙獰肅穆。 淡淡龍涎香籠過來,清冽中摻了一點酒氣。裴策容色半掩在夜色里,看不分明。 江音晚只瞇萋著眼瞥過一眼,便重新闔目欲睡。 驀然有一只大掌,掐上她的細頸。 第47章 離 服藥 明黃袖口, 八寶平水紋托起兇獰行龍,密繡的歷歷金絲,在岑寂中泛出森然寒芒, 襯得那只大手白至皙冷。 手背青筋鼓起, 扼住了錦衾外那截秀頎脖頸。 江音晚只覺有毒蟒逼近, 勢欲纏絞, 她緊緊地闔著眼,分毫不敢動彈。 扼在裴策掌下的頸, 纖細微涼, 似冰魄凝就,頸側脈搏隱隱, 是她脆弱的生機, 輕易可以折斷。 便再沒有人能讓他痛苦。 裴策每一個指節都屈得筋骨緊繃。他分明是極用力,眼底陰鷙冷戾,當真恨極。卻不是在用力地收緊,而是死死地克制。 想象中的窒息沒有到來,江音晚感受到他虎口和指節薄繭,微微摩挲在頸上,竟是他的手在輕顫。 良久, 她聽到裴策低聲的自語:“你究竟為何, 要這樣待我?” 他沒有自稱為“朕”。 那般的沉痛椎心, 帶著與他從來不符的茫然,像一葉孤舟被困在了淼淼煙波里,四望無路。 全然不似事發的那夜,他咬牙切齒地連說了兩個“好”字,怒火幽沉,甚于煉獄修羅, 后面的每個字卻都咬得極輕,一一平緩吐出:“江音晚,你真是好極了?!?/br> 當夜的雷霆大怒,他至少仍是睥睨天下,掌握方寸,生殺予奪的帝王。 而此時,他只是困頓潦倒紅塵客。 這念頭教人一驚。 他明明沒有掐緊,江音晚卻在這一刻,真切覺得喘不上氣來。仿佛溺水的人,一寸一寸由著那冰湖沒頂。 她依然假裝睡著,感受到裴策慢慢收回了手,靜靜坐在床畔。沉默里若有一把鈍刀,在她心頭一點一點割著,黏連皮rou,銼磨骸骨。 他最終只是為她掖了掖衾被,便踩著夜色,腳步輕緩離去。 明明紫宸殿內殿是帝王寢居,歷來嬪妃留宿被視為殊榮。江音晚無名無分,又惹天子大怒,裴策這段時日不愿見她,卻不是讓她遷出,而是每每獨自在前殿的榻上囫圇將就。 江音晚慢慢睜開了眼。中秋的月,該是圓滿至極,灑入子夜的深殿,如一地的霜露。 因她小產后體虛畏寒,殿內已燃起了熏爐。鎏金錯銀的紫銅爐里,銀絲炭無聲無煙,她望著那一點猩紅的光亮,在霜白余燼間微弱跳動,是血漓的心跳,似下一瞬便要熄滅。 夜那么長,溶溶朗月和一星火光倏爾淡去,原來還是貞化二十四年的元夜。 床畔人影猶在,江音晚借著夜明珠瑩然一泊清輝,愴然看向他俊逸眉眼。糾葛兩世,此一望,便該是盡頭。再走下去,唯剩玉石俱碎,兩敗俱傷。 她必須離開了。 裴策注意到了她的動靜,伸手探向她的額頭,取下一方濕潤的巾帕,另一手覆上去。 江音晚這才意識到自己在發燒。怪不得頭腦昏昏脹脹。 額上溫熱手掌已經收回。裴策漆眸映著微光,幽邃如潭,深暗難以估測,只看得出表面的平澹。 他嗓音磁沉,緩緩道:“燒還是未退?!?/br> 江音晚不知該如何接話。為何發燒,她心里再清楚不過。聽裴策接著道:“不是已經喝了藥?怎么病情反而加重了?再請太醫來看看?!?/br> 江音晚心中驟然一緊,擔心他傳喚的并非吳太醫,而是從前慣用的羅太醫,急忙開口,染著微微的沙?。骸暗钕?,夜已深,便不必折騰了?!?/br> 裴策本已轉頭向外間,欲作吩咐,聞言,目光漫然落回她面上。 濃睫覆下一片鴉影,深眸淡淡。不知是否她心虛之故,恍惚覺得那雙眸子似審視般,在暗影里劃過一縷蝶須般疏淺的晦戾,不可捉摸。 江音晚硬著頭皮,繼續勸道:“吳太醫今日說我風寒輕微,按方服藥三日即可?;蛟S一時反復,也是正常的,殿下不必擔憂?!?/br> 前面幾句是實話,吳太醫診脈時素苓亦在場,江音晚試圖鼓起一點底氣。 裴策耐心聽她說完,未發一言,只靜靜看著她,不知想了什么,一分表情也無。 寂夜闃然,香漏煙燼無聲落下,江音晚清晰聞得自己的心跳,一聲一聲墜下去。 裴策終于輕輕點了點頭,慢條斯理將字道出:“那便聽晚晚的?!?/br> 又囑咐她:“這幾日便乖乖喝藥,好好休養,不可再吹冷風了?!闭Z氣尋常。 江音晚心虛地覷著他淡然神色,竟愈發覺得莫測,如一幅濃淡山水,靜水映出奇峻山岳,墨色幾欲噬人,再一望卻只是寂和,并無分毫旁的情緒。 裴策重新擰了帕子,覆在她的額頭,依然靜默坐于床畔。 江音晚不敢再看一眼,重新闔上了眸。燒得頭腦昏沉,很快沉沉睡去,意識迷蒙間莫名滑過最后一念——裴策難道要這樣坐一夜么? 這問題的答案她無從知曉,次日醒來,裴策已然離去。 正如她的預想,裴策這段時日果然忙碌。 然而計劃并非處處順利。 吳太醫當日留下藥方,讓她按方煎服三日,稱可病愈,調換了幾味藥后,實則該病情逐日加重。 她可順勢再請吳太醫來,依然診斷為風寒,再開不動聲色加重病情的藥。始終稱風寒,裴策忙碌間不會分太多心神顧及。 直到正月初七,她驟然“病重”,當夜便可服下龜息丸,猝然“病逝”。 為免她棺木被釘死,當真埋于地下,瀲兒該在她入殮之后,追隨至埋骨地,伺機將她救出。 瀲兒是江音晚的貼身婢女,與裴策并無關聯,她的動向裴策未必會關心。假如迫不得已,她亦可服下龜息丸,造成“殉主”假象脫身。 初一當日,江音晚飲藥后,確然病情加重。然而初二,江音晚早晚各服用一帖藥后,未能覺出變化。 她只當是藥效緩慢,可初三服藥后,她竟漸漸退了燒,只是四肢虛乏,胸口仍有些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