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外室美人 第10節
錦玉軒,是長安最負盛名的衣坊。名下店鋪遍布長安,既有出售成衣的衣鋪,也有販賣布匹的布莊,更有規模龐雜、連結成網的制衣坊。 少有人知,錦玉軒是太子的私產。 自數日前,錦玉軒旗下所有制衣坊都停了訂單,千百名技藝精湛的繡娘日夜趕工,只為裁制一人的新衣。 如那身花籠裙一般華貴綺秀的衣裙,已趕制出數件,尚只作一時應急之用。 但如今,自然要重新量體裁衣。那些已完工的衣裙,盡數作廢。錦玉軒的幕后主人,毫不顧惜其中耗費的物資與心血。 * 江音晚的風寒治愈后,又休養了幾日。她一直惦記著,裴策曾許諾,待她病愈,可帶她去見大伯母一面。 說是見面,實為探監。 江音晚覺得自己身體早已恢復了。然而這幾日裴策只在晚間過來,看她喝完藥歇息便走,未再提起此事。 江音晚明白,大理寺獄的死牢,豈是輕易可探的?遑論自己如今是從教坊出逃的罪女,不能現于人前??v使以裴策的身份權勢,恐怕也不易安排。 且她隱存著一分猶疑,裴策當夜,許只是心情好時隨意提了一句,并不當作一諾放在心上。 她蒙裴策收留已是萬幸,怎可再得寸進尺?裴策不提,她便暗暗勸自己放下。仍是溫軟的笑,掩起每日晨起時悄悄滋生的希冀,和入夢前反復的失落。 直到太醫診脈,道她徹底痊濟。不過先天稟賦不足,還需長期調理。次日,裴策難得在下朝后便過來。 彼時,江音晚方起身不久,正坐在外間的黃花梨木圓桌旁,拈著調羹,一小匙一小匙,用著膳房按太醫叮囑熬煮的藥膳。 藥膳里,燉入了黃芪、黨參、當歸等補中益氣的藥材。滋味并不比黑褐濃稠的藥汁好上多少。 江音晚舀起淺淺一勺,猶豫著不愿往嘴邊送,眼巴巴望向身側的秋嬤嬤,軟聲商量:“嬤嬤,我真的已經大好了,太醫都說了?!?/br> 那意思再明顯不過——這藥膳,我就不必再用了吧? 秋嬤嬤不接這茬,笑得和善端謹:“是呀,恭喜姑娘大好了?!?/br> 江音晚垂下了長睫,微不可察地撅了撅嘴,還欲再爭取幾句,便聞庭院里沉緩的靴聲響起,漸行漸近。 她抬頭,看到身披狐氅的男人款步而來。墨色澤潤的軟絨領,襯出一副白若象牙的清俊玉面。 狐氅下,是未及更換的常朝公服,隨步伐露出絳紗衣擺,腰側金縷鞶囊輕曳,矜貴凜越。 江音晚微訝,放下碗勺,就要隨婢女們一道行禮相迎,卻被他輕輕按回月牙凳上:“孤已說過,不必行禮?!?/br> 她只得輕輕喚一聲:“殿下?!彼阕饔?。 裴策在一旁坐下,江音晚不敢再抱怨藥膳的滋味,低著頭,一勺一勺乖乖地吃了。心里猜測著,他怎會在這個時候過來? 待一碗藥膳見底時,裴策終于言簡意賅地開口:“一會兒帶你去見江夫人?!?/br> “?,槨币宦?,均窯蟹青釉的調羹跌回碗里。江音晚抬頭望向裴策,櫻唇輕顫著,杏眸里,噙了玉輪般的光。 是喜極。 “音晚多謝殿下?!?/br> 她不便再自稱“罪女”,更不可能稱“臣女”,又不知道自己眼下同裴策的關系是否該自稱一聲“妾身”,抑或稱“奴”,便一直含糊著。幸而裴策不曾計較。 裴策淡淡“嗯”了一聲,隨手拿起圓桌上江音晚擱著的一方絲帕,湊到她唇畔,輕輕拭了拭,閑澹若漫不經意。 那力道,與其說擦拭,不如說只是沾了兩下。 江音晚從怔然中回神,趕忙從裴策手里接過帕子,自己隨意擦了擦,口中道:“不敢勞煩殿下?!?/br> 裴策看著她一時慌亂,控制不好力度,將嬌柔雙唇擦得嫣紅,微沉的眸多凝了一眼,到底沒說什么。 裴策并不打算匿行暗往,仍是用了青蓋安車。他未讓婢女跟隨,厚實的車帷垂下,車廂內,僅二人相對而坐。 車廂軒闊,但江音晚與他相對,仍然覺得,這方獨處的空間太過狹小。局促地正襟危坐著,眸光低垂,落在絨毯上,微微飄忽。 她猝然意識到,這輛安車,正是那個風雪夜里,她跪在裴策面前伏乞相救之所。 廂內通鋪的絨毯,已經更換。然而那夜的記憶驀然如暗潮涌來。她想起自己卑微的膝行哀求,淌不盡的淚,也想起,將她禁錮在懷里的那雙堅實臂膀。 江音晚輕輕晃了晃腦袋,阻止自己再憶下去。卻倏忽聽到低沉的一句:“過來?!?/br> 一如當日在丁字巷口,風饕雪虐,她聽到那道沉冷的男聲說,上來。 江音晚怔忡抬頭,對上裴策的目光,后者帶著一點居高臨下的慵慢。他又耐心重復了一遍:“過來?!?/br> 她有些恍惚,一時沒有動。下一瞬,她身體半騰而起,一雙勁瘦有力的手臂將她輕松抄過,放在了自己腿上。 第13章 獄 伯母 因今日出門,婢女為江音晚換了身月白色古香緞面上襖,外罩妝緞狐肷坎肩,配齊腰百鳥裙。原還裹著銀狐裘,因車廂內溫暖,已解下放在一旁。 是了——江音晚被禁錮在這雙強勁臂膀間,思緒慢悠悠地轉過來——這車上添了熏籠,上回還沒有的。 坎肩上一圈兩三寸長的狐肷毛,半掩著纖纖玉頸,如云遮藕。 裴策靜邃目光凝了一會兒,慢慢垂首湊近,將下頜抵在那圈風毛上,高鼻薄唇若觸若離地貼著粉藕溫香。 溫濡的鼻息,伴著細細軟軟的狐肷風毛,輕輕拂在頸上。江音晚覺得癢,微側身避開,卻被肩頭那只大手扣住,溫熱的觸碰,又不緊不慢追了過來。 只是這樣貼著,并沒有再做什么。江音晚漸漸從緊張中放松下來。車馬轆轆,裙下天青紵絲絨靴輕晃,百鳥裙的裙擺也一曳一曳。 百鳥裙乃取上百種鳥禽羽毛捻成絲線織就,正視為一色,傍視為一色,日中為一色,影中為一色,而百鳥之狀皆見。(1) 江音晚有些乏悶地盯著那隨波瀾變幻的裙擺看了一會兒,忽然感到似乎有什么硌著了她。 她疑心是裴策腰際佩環,但又覺得不像。磨蹭著,往外慢慢挪了挪。橫在腰際的臂膀倏地收緊,大掌克制著力度掐住她的腰。 “別動?!迸岵叩纳ひ羧玖税祮?。 江音晚驟然明白過來,睜大了眼,僵著身子,一動也不敢再動了。 青蓋安車緩緩停在大理寺前。一身常朝公服的太子裴策下車,大理寺卿今日外出公干,不在值上,大理寺少卿薛亭攜屬官叩迎。 薛亭將太子迎入廳堂上座,二人商談公事。而另一邊,太子親衛將安車停駐在大理寺側門附近的僻靜深巷。片晌后,暗里迎下來一個披銀狐裘、戴薄紗帷帽、身姿纖弱的女子。 大理寺少卿薛亭,是太子的人。 薛亭的親信侍從,引著江音晚,走入一條暗道。四壁幽暗無光,僅有引路的一盞燈火如豆,照亮腳下一方泥濘潮濕的地面,漸漸露出前方狹長石階。 百種鳥羽捻線織就的華綺裙擺,曳過沾滿塵灰泥淖的階。不遠處傳來窸窣響動,是黑暗里的老鼠啃嚙聲。 江音晚攥緊了手,水蔥樣的指甲嵌入掌心,用這樣的疼痛,讓自己克服膽怯一步步走下去。 想到大伯母和兩位堂姐正被囚困于這樣的環境,她的懼,被心底的酸疼取代。 走道盡頭,終于現出油燈的暈黃光亮。等候的獄丞躬身拱手:“卑職僅能遣開獄卒及守衛一刻鐘,還請姑娘見諒?!?/br> 江音晚微微欠身:“有勞了?!?/br> 獄丞急忙揖道:“卑職怎敢當?” 江音晚不知道他上頭的人是如何交代的,自己眼下處境,他其實不必如此恭敬。心下正是一片澀然,她勉強彎了彎唇。 死牢中的犯人分開關押,此地只有大伯母,并無兩位堂姐。泛著銹跡的鐵柵門打開,刺耳的“吱呀”聲在一片森寂中突兀響起。 倚壁而坐的中年女子,隨著這道聲響抬頭,看向來人。澹靜沉淀的眸,在認出眼前纖弱身影的一剎,起了波瀾。 一旁的獄丞賣好道:“姑娘放心,上頭交代了要仔細關照江夫人和兩位江姑娘,卑職不敢懈怠?!?/br> 獄中陰冷暗沉,江音晚借著壁上幽微的燈火,看清大伯母身上的棉衣,和簡陋的榻上擺著的棉被。 獄中犯人時有凍死或病死,她知道這待遇在死牢已極為難得,于是誠懇道:“多謝費心了?!?/br> 獄丞再次稱“不敢當”。 他其實并不知曉這位姑娘的身份,也不清楚上頭的吩咐到底來自于哪尊大佛,亦不敢多問,只道:“卑職不打擾您二位敘話了?!北阃肆顺鋈?。 江夫人的目光,凝在眼前人帷帽垂下的白色紗幔上,似已透過那層薄薄的遮擋,看清了自己牽掛的面容。 然而當那雙纖手撩開薄紗,江夫人還是再度陷入不敢相信的愕然,疑在夢中:“囡囡?音晚?” 江音晚自幼失恃,大伯母在她心里,幾乎同母親無異。她雙眸洇紅,嗓音微顫地喚:“大伯母,是我,是音晚?!?/br> 江夫人做了半生的定北侯夫人,夫君在外,她獨自cao持府務,教養子女,來往應對,撐起京中的家門。哪怕如今身在獄中,仍不能折損其風骨。 縱使鬢發蓬亂不能梳理,棉衣下,還烙著被拷打時留下的傷,她的面上,沒有怨憤,亦不見凄哀,唯有凌于霜雪的坦然沖和。 只有當乍然面對江音晚,她終究流露出為人慈長的脆弱。眼前的錦衣華服,不能使她心安,反而引來她紛亂猜想,加深她的憂思。 江夫人沒有多問,江音晚是如何逃出教坊,又如何能來到這里,只是用慈愛憂切的目光深深凝睇她。萬語千言,唯作一句:“囡囡,你……還好嗎?” 江音晚的淚,如斷線的珠。已氣噎喉堵,卻努力彎起嘴角,忍下破碎的哭腔,答:“音晚很好,一切都好。大伯母,您怎么樣?” 江夫人想要伸手,為她磨去淚珠,卻礙于自己因受拶刑而變得可怖的十指,只能靜靜坐著,安撫地笑:“我也一切都好?!?/br> 江音晚自記事起便知道,自己的大伯是守疆衛土、受萬民敬仰的大英雄。而望向大伯的萬千目光里,最堅定、最仰慕、也最溫柔的那一道,永遠來自大伯母。 將在外,家眷留京。大伯鎮守西北邊陲,大伯母留在京中,做最讓丈夫無后顧之憂的盾。后來又把堂兄送去邊疆,骨rou相隔,卻無一句怨言。 每年唯借歲首、冬至及大慶之日的大朝會,能得幾日團圓。江音晚記得,每每上元節后,大伯母久久凝望大伯與堂兄離去的背影,轉過身,又是慈和從容的笑。 江音晚始終不愿相信大伯謀反,她知道,大伯母也絕不會信。終于忍不住說出來:“大伯母,音晚不相信大伯會謀反,其中必有冤情——” 她的話,被江夫人平靜地打斷:“音晚,江家世代以忠君報國為訓,我知你大伯的心。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我夫忠烈,至死不悔。我亦如是?!?/br> 江夫人沒有說,她心中定北侯勾結安西節度使謀反一案究竟作何論斷,但是一切,都已在這寥寥數語間明了。 她更沒有說出口的是,她知丈夫忠君無悔,她亦坦然??伤膬号畟?,以及音晚,還有侯府上下無辜之人,皆受牽連,叫她如何能不痛徹心扉? 江音晚的腦中,有什么轟然炸開。大伯之案,遠發于西北,侯府在長安,不知內情。她雖對朝堂局勢了解不深,卻也有過太多猜測,甚至裴策也在她懷疑之列。 然而她始終下意識回避著最讓人心寒的一種可能,直到她聽到大伯母說,“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我夫忠烈,至死不悔?!?/br> 大伯有沒有反,根本不是此案關竅。無論是否有旁人陷害,歸根到底,是大伯誓死效忠的君,容不下他。 讓人膽寒,亦讓人絕望。若只是遭人構陷,還有翻案可能;若是圣意如此,便再無轉圜余地了。 江音晚面上血色褪盡,踉蹌著后退了一步。只看見大伯母雙唇開闔,而那本該響在近處的聲音,卻似遠在天邊,怎么都聽不真切。 良久,她終于捕捉到那些話語,原來大伯母說的是:“音晚,這一切都不該由你來承擔。你要好好的,保重自己才最要緊?!?/br> 江音晚流了那樣多的淚,自己卻無知無覺,唯有胸口劇烈的顫與痛,提醒著她一切的真實。 江夫人無法為她拭淚,只能一遍遍地叮囑:“囡囡,你要好好的?!?/br> 直到獄丞進來,躬身催促:“姑娘,一刻鐘已至,若再逗留,恐怕要惹人起疑了?!?/br> 江夫人最后深深望她一眼,笑得沉靜如海:“回去吧,囡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