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恩怨
荊婉容從冰冷的地上醒來,一時混混沌沌,有點分不清今夕何夕。 吸收了巨量的靈氣,經歷了那樣激烈的情緒波動,她也并沒有進階。體內的各種力量混雜交織在一起,像一顆被搖勻了的生雞蛋一樣。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那蠢蠢欲動的靈力,仿佛是在等一個什么時機噴涌而出。 荊婉容現下也沒什么關注修為的余力了。 她麻木地起身,直直推開門往一個方向走去。那里的魔氣最為濃烈,幾乎不需要過多思考,就能夠確定元修文絕對就在那里。 她覺得很累。元修文絕對想不到自己還活著,他等下見了自己又會是怎樣的表情呢?算了,這并不重要。 她現在只想殺了他。當然,她也清楚以自己現在的修為,這是不可能的事。但是無所謂了,就算是自己落敗后被他掐死也好,現在她要去完成自己最后的心愿。 寒山宮的后方,亮起一個巨大的陣法。 點點光芒開始匯聚在中央昏迷著的燕智美身上,她的樣貌也發生了些許細微的變化。 車平心還是第一次見這種神仙附身在凡人身上的事,不安地看著她。 站在陣內的元修文沒什么表情,只是他愈發粗重的呼吸和微微顫抖的手出賣了他的真實心境。 采城真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之前并不知道這種事還需要畫法陣,何況陣內就只有燕智美和元修文兩人。 如果等下小師妹真的成功附身過來了,元修文忽然變卦,按現在的情況,自己這邊似乎更容易落下風一點。 就在燕智美的臉色隨著那點亮起的光而逐漸蒼白時,采城真人終于按捺不住,大步上前,準備打斷元修文:“你……” 然而他剛踩在陣法的一角,就被一股魔氣大力甩了出去。 元修文居然在陣法上施加了禁制! 采城真人化掉了那股魔氣,轉頭怒視著他,卻又毫無辦法。這里是隱為宗,魔修的地盤,更何況元修文在陣法上的造詣極高,鉆研出的那堆稀奇古怪的陣法幾乎沒有第二個人可以解開。 偏偏小師妹留下的印章也在此時發出淡淡的亮光,如果自己強行攻擊元修文,不知道會對在仙界的她造成什么影響…… 就在他焦頭爛額之時,另一股魔氣也悄悄地逼近了。 “誰在那里?!”一旁車平心的神經更加緊繃。 一個人影從拐角走出來,一步一步地接近了兩人。 就在車平心要直接甩過去一道靈力時,那人終于站定了,掩在陰影里的容貌徹底顯露出來。 “好久不見,采城真人……還有劍峰的師妹?!鼻G婉容面無表情地和兩人打招呼。 車平心難以置信地看著渾身魔氣、境界高漲的荊婉容,她曾經在宗內大比上和她對戰過,彼時眼前的人還只是堪堪筑基后期。 “你墮魔了?!” “嗯……大概算是吧?!?/br> 采城真人的手按在劍柄上,密切地關注著荊婉容身上的魔氣變化。他忽然注意到她的腰上,居然還別著自己愛徒的成吾劍。 “晏從云也在這里?” “……在?!?/br> 采城真人多少也知道晏從云的家事,沉默了,連帶著看荊婉容的目光也多了幾分理解。 荊婉容忽然焦躁起來,她想起自己是要來殺元修文的。 不過既然見到了意寂宗的同門,她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想問。 “……丹熙熙……在哪里?” 車平心心下一凜,她知道荊婉容和丹熙熙之前關系匪淺,雖然兩人自從鬧翻過一次之后就再也沒那么親密過,但現在對方這么問了的話……絕對不能讓她知道真相。 “丹師妹在處理宗內事務?!避嚻叫男Φ?,“最近她很活躍呢?!?/br> 她特意咬重了最后幾個字,提醒對方丹熙熙奪權的野心。 荊婉容沉默著點點頭。 所以那晚,她不回應自己的玉牌,只是因為不想回。 這不是丹熙熙第一次利用自己,但這確實是她第一次拋棄自己??赡苁撬煊X到了自己墮魔的事實,覺得自己是現在已經是一枚失去了利用價值的棋子吧。 可是自己真的差點就死了。結果沒死成,還禍害了絨雪。 估計她當時說的,為自己而剩的寒草,也是騙人的吧。 荊婉容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心中恨意升騰,只覺得之前還在心里為她開脫的自己可笑。 車平心被她的沉默弄得七上八下,試探道:“師姐怎么會出現在這里呢?” 荊婉容回神,掃了一眼旁邊專注于留影石的元修文。陣法不僅可以隔絕外面對里面的影響,也能隔絕里面對于外面的感知。自己就在他附近,一心撲在與上界溝通的元修文居然完全沒有察覺到。 燕智美也在這里,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這兩人帶過來的。丹熙熙還真是下血本了,為了權力連燕智美都能出賣么…… 她想起自己方才看到的一幕。 “你們想進這個陣法?” 采城真人警惕地看著她:“你知道這個陣法?” 荊婉容點頭。 她一眼就知道元修文想做什么了,這是縛仙陣,可以暫時束縛住上界的神仙。不過付出的代價也是巨大,時效一過,不用那神仙出手,光是陣法本身就能讓畫下它的人神魂俱滅。 說起來,這縛仙陣,和血祭陣極為相似,二者只是陣眼上有些微的不同。 既然這兩人已經幫了元修文,雙方之間必然達成了什么約定。不過看樣子,他們并不信任元修文。 “……你們不覺得這陣法眼熟么?之前隱為宗鬧事時,就在各宗畫過的……”荊婉容誘導道。 “……血祭陣?!”車平心驚呼。 采城真人后退一步,面色慘白。 “我能解開它?!鼻G婉容淡淡道,“只要你們在他發現時幫我稍微拖住元修文?!?/br> 她上前一步,在指尖凝聚了些魔氣。 “等等?!辈沙钦嫒私凶∷?。 荊婉容不悅地回頭。 “……在央娥上仙降臨的那一瞬,他的修為會被吸到最低?!辈沙钦嫒说吐暤?。 元修文自己其實也不太懂,為何他如此執著于霍英慧。 若真的只是需要一個助自己徹悟無情道的工具,這百年間其實出現過很多合適的人。只要他愿意,在對方身上付出感情,再動手,便能立刻成仙,去上界找霍英慧報仇或者好好理論一番。 可若是這么做了,他又擔心霍英慧因此一口咬死自己當年就是想殺她。不知為何,他就是不想讓霍英慧誤解自己。 有的時候,元修文甚至覺得委屈。他一直在糾結苦惱著的選擇,始終不能下定的決心,霍英慧輕松地就用捅進他身體里的劍,告訴了自己她的答案。 如果自己見到她,要說什么呢?告訴她當年他其實沒打算動手?質問她為什么不相信自己?還是問她,對自己到底是不是真心? 他想了幾百年,也沒想出一個結果。 強行施展的法術讓燕智美的外貌暫時變成了另一副樣子,元修文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張他描摹過無數次的臉。 天色逐漸開始變暗,空中烏云翻滾,陣法中心卻沒有積云籠罩,一束陽光直射在上,亮得花人眼。 凡人強行召喚上仙,最基本的現象就是天相的改變。 元修文盯著天空,往手中的留影石里注入了更多的魔氣。被荊婉容打出的傷還沒完全好,一邊要維持陣法,一邊又要供給魔氣,他有些支撐不住的預兆了。 就在他焦急不定之時,天空忽然隆隆作響,電閃雷鳴,狂風大作。 這不僅僅是小范圍內天色的激變,其他各宗都被驚動,要知道出現這樣的預兆,要么是修士成神的大喜之事,要么就是神仙隕落這樣的大悲??! 陣法上的那一小塊天空卻在此時恢復了平靜,陽光照耀,顯出非同尋常的安寧。 接著,那光變得越來越刺目。 元修文的心臟幾乎要停止跳動了,他全神貫注地盯著霍英慧,再也無暇注意其他的事物。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自己幾百年的苦苦掙扎,于她而言不過是彈指幾月。 霍英慧會說什么,會做什么,會用怎樣的眼神看著自己? 元修文忽然發現,自己曾經無比想要探尋的問題,在此刻都已經不重要了??粗矍磅r活的她,他居然只想問她在天界的這幾個月過得怎么樣,有沒有想過自己。 霍英慧的睫毛顫抖得越來越厲害,她終于要睜開眼睛了。 “啊……啊啊……” 期待了無數次的愿景就要成真,元修文急促地呼吸著,只覺得自己如同身在一場不會再醒來的幻夢之中。 霍英慧緩緩睜開了眼。 然而在這瞬間變故突生,一柄長劍從后方直直捅穿了元修文,將他牢牢釘在了地上! 荊婉容握著成吾劍,那劍柄被她的體溫捂熱,如同曾經牽著她的、晏從云的手一般。 元修文愣在地上,抬頭看著霍英慧的方向。沒了自己魔氣的維持,她很快就變回了原來的樣子。燕智美正在倒在地上昏睡著。 他一直等待著、期望著、夢想著的重逢……怎么會落的這樣的結果? 怎么可能是這樣的結果?! 元修文掐住持著劍伏在自己身上的人的脖頸。他渾身魔氣混沌,又有些瘋癲之兆。荊婉容并不是劍修,但這一劍卻不偏不倚捅在他的舊傷上。 這是以前……霍英慧捅穿過的地方。 他才見到她一面…… 元修文收緊了手,荊婉容被他掐得臉色青紫,卻露出一個輕微的笑。 接著,那劍上的劍意順著劍身迅速涌入元修文的體內,順著他體內曾經被霍英慧劍意傷害過的地方不停地撕扯著。 久違的熟悉痛楚讓元修文的神智更加混亂,他現在幾乎有些分不清傷害自己的到底是荊婉容還是霍英慧了,死死掐著她脖子的手也松了些。 “……這樣就算為小師弟,報仇了吧?!鼻G婉容俯視著他的樣子,喃喃道,“還有被你們害死的其他人……” “你好像沒好奇過為什么我能吸收別人的心魔和花癡,就把我逼過來了?!鼻G婉容看著他痛苦不堪的樣子,“我其實不止能……” 不用等她說完,元修文剩余的魔氣和修為居然順著劍身瘋狂的往她體內涌去! 強行掠奪他人修為的修士多半會遭受嚴重的反噬,在荊婉容的身上卻沒有任何影響。 “……”她無奈地努力平衡著體內的靈氣和魔氣,“這樣,也算是天生魔修的體質吧……” 元修文的大半修為快被她吸空了,疲憊和虛弱讓他幾乎已經失去了理智,看著荊婉容的眼神也漸漸迷蒙起來。 荊婉容注視著他。 這個將要死在自己手上的人,是她無情道上的師兄,是她陣法研究上的師尊,是關心過她、愛過她的人。 他也是毫不猶豫殺了自己的人,是她這般悲慘結局的一大推手。 吸收了這么多人的靈氣、魔氣,她的修為早就到了該升上大乘后期的階段,卻遲遲沒有任何飛升的征兆。 這很正常,因為她修的是無情道,墮入魔修之后的修士再也不會有任何飛升的可能,等到了大乘的修為就會被天雷活活劈死。 元修文似乎并不是這樣的,他身上存在著某種機緣,不過荊婉容并不好奇。 反正兩個人就要一起死在這里了。死之前居然還帶走了元修文一命,她不虧。 “……婉容?” 荊婉容渾身一震。 元修文終于又瘋了,他目光清澈,和之前錯認她為女兒的時候如出一轍:“怎么了?為什么這樣看我……咳咳,這是發生什么事情了?” 荊婉容看著他久違的、關心著她的樣子,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 為什么到了這個時候,他才…… 元修文見她不說話,急急地去看周圍的景象。然而他被她的劍釘在地上,視野十分受限。 “我見到你娘了……是嗎?然后我不清醒,對你動手了……所以你不得已才對爹動手了,婉容?!痹尬哪樕巷@出哀凄之色,“是這樣么……?” 荊婉容一愣,內心百感交集。她點點頭,哭得更加悲切。 “沒關系的……”元修文得知自己見到了霍英慧,露出一個心愿已了的笑。他艱難地抬手,撫摸她的側臉,“爹有時就是會這樣不清醒,不怪你?!?/br> “你現在內力涌動,應該是快要飛升了……爹有一份從柏山雁前輩那里得到的機緣,不知道會不會作用于你身上?!痹尬臄鄶嗬m續地囑咐著,“如果可以的話,你就能不受天道的束縛,以無情道修士的身份飛升……” “婉容……” “咳咳咳……”元修文再也說不下去了,只是睜著眼,努力把她的樣子刻在眸中。 他舊傷復發,體內魔氣和修為全給了荊婉容,已經是回天乏術。 荊婉容終于叫出了那個稱呼。 “爹……”她的話語混著眼淚落在元修文耳邊。 元修文的長睫動了動,緩緩閉上了眼睛。 在他能看見的最后一刻,荊婉容俯身貼了上去,將嘴唇印在他前額。 這是她作為女兒最后的告別。 就在她吻上他額頭的一瞬,元修文清醒了些許,震驚地看著自己的仇人。 在她的吻中,在她淚眼中自己的倒影里,他忽然頓悟了無情道最后的一層“大道無情”之意,然而為時已晚。 直到最后,他也只能以父親的身份死在荊婉容的眼前,任由她將兩人的恩怨糾葛徹底埋葬。 湛寂法師久久凝視著佛像。在它憐憫眾生的表情下,之前跪在那里的人已經徹底消失。 “天道,竟如此慈悲么……” 他沉默許久,最后輕嘆一聲。 狂風怒號,烏云翻涌,驟雨已至。 虎頭蛇尾的召喚術,讓天色變得愈發陰暗詭譎。 荊婉容抱著元修文的尸體癱坐在地上。 賜給修士的機緣怎么可能輕松地轉移給他人,更何況還是關于飛升的。自己如今難逃一死,這滾動的天雷聲就是證據。 吸取了元修文的力量,她的修為如今已到了飛升的邊緣。 豆大的雨點打在她身上,荊婉容仰望著電閃雷鳴的天空。 有什么要過來了。她靜靜地閉上眼睛。 “轟隆——” 震耳欲聾的雷聲,仿佛是要將天下一切都凈化一般。 緊接著就是清脆的玉碎之音。 荊婉容卻沒有感受到任何痛楚,她奇怪地睜開眼,看到的最后一幕是自己脖子上的玉四分五裂的樣子。 那塊樓桂月送給她的玉,碎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