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癡纏
荊婉容跟著小非走了許久,周圍純白的一片漸漸開始發紅。 或許是在幻境中的緣故,她總能聽見一些不屬于自己的心聲。 “你也聽見了么?” “當然?!毙》屈c頭,又笑了,“一直在碎碎念呢?!?/br> 濯麗澤不愧是幻術方面的大能,即使被禁術束縛在這里,仍舊能聽到她清醒的心聲:如此人才,若是能為春時宗所用…… “她真的對宗門很執著啊?!鼻G婉容感嘆道。 被那些禮教迫害過的小非輕哼一聲。 隨著眼前的景象越來越紅,那些細碎的話語也漸漸消失。小非站定在前面,荊婉容也跟著停下。 這里是醉春樓的那間房。紅色的紗帳和床幔還掛著,桌上的紅燭幽幽地吐著白煙。 熟悉的景物讓荊婉容一愣,小非卻沒什么反應,帶著她直直地穿了過去。那滿是紅色的房間便漸漸消失在兩人身后。 “要帶我去哪里?” “你還記得上巳節的事情嗎?”小非卻沒回答她的問題。 “當然記得?!?/br> 荊婉容說完,就看見了眼前那棵不知何時出現的、巨大的桃樹。 虬結的粗壯樹干,壓彎了枝條的艷麗繁花,掛滿了樹的、隨風飄動的祈福帶。落英繽紛的樹下,小非背對著自己靜靜地站著。 漆黑的夜幕中月明星稀,周圍隱隱約約響著女眷戲水的笑聲。 這是那一晚的景象。 “好逼真……”荊婉容驚嘆道。 之前的幻境都像是在看戲臺上的表演,雖然還原,但始終都沒有這般身臨其境的體驗。 小非轉過頭來,臉上的粗糙的鬼面具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荊婉容踮腳摘下了他的面具:“這還是我那晚給你買的,沒想到你戴了這么久?!?/br> 小非笑道:“謝謝大人?!?/br> 荊婉容嘆了口氣:“為什么要在我面前裝呢?幫了我那么多忙還想做無名英雄。我是該叫你小非,還是阿遙,或者斐珧?” “都可以?!膘崇蛞稽c都不意外自己的身份被戳穿,或者說他根本沒打算在荊婉容面前掩飾太多。 “大人還敢裝成元修文的女兒,這才算大膽呢?!彼中Σ[瞇調侃道。 荊婉容臉一紅,隨后想起了那些事,臉色又難看下去。元修文…… 她搖了搖腦袋,換了個話題:“這里是幻境的出口么?差不多就告訴我禁術對你有什么影響吧?!?/br> “……”斐珧仰望著掛在桃樹上飄舞的無數紅色祈福帶,淡淡道,“代價就是……我將永遠地留在這里?!?/br> 荊婉容陷入久久的震撼中,好一會兒才道:“那你的身體……” “現實中的么?早就和這個幻境融為一體了?!苯g不可能只掠奪修士的靈氣或者魔氣,多多少少還要獻出其他的東西,更別說斐珧造出的這種高階幻境了。 荊婉容忽然明白了他帶自己來這里的用意。 “那,這個幻境,能夠持續多久?” “最多不過一天。這么說來,我剛才的那個‘永遠’,用得好像不太對呢?!膘崇蚰樕线€掛著輕佻的笑,紫琉璃一般的眼里卻沒有半點笑意,交錯著展露著它主人內心的矛盾。 荊婉容握住他的手,安撫地摩挲著,他臉上的苦澀消退了些,回握住她的手。 “大人,我要送給你一個禮物?!?/br> “是什么?” 斐珧牽著她的手向上攤平,一些顏色粉嫩的桃花瓣隨風聚集在她手心,柔軟的觸感讓她微微蜷起了手。緊接著,一張紅色的布條從樹上飄下,緩緩落在她的手上。 斐珧把它翻過來,上面空白一片。荊婉容認出來,這是自己那時掛上去的祈福帶。 他把它繞在荊婉容的左腕上,打了個精巧的小結。 荊婉容微微屏住呼吸,斐珧離得極近,她清楚地看見他微顫的羽睫,和抿著的唇。 兩人的距離又近了些,荊婉容緊張地閉上眼。 她很快聽到對面人的輕笑,溫熱的氣息拂在她臉上,接著嘴唇被什么柔軟的東西輕輕觸了下,轉瞬即逝。 荊婉容睜開眼,斐珧正低頭看著她。 “說實話,我沒有想過你是修無情道的?!彼D了頓,“不過現在想來,也有種本該如此的感覺?!?/br> 荊婉容難為情地低下頭。 他盯著她頭上的花瓣,緩緩道:“我們所癡纏著的情愛,在你看來大概是愚不可及的吧……” “……不,倒不如說,之前不懂這些的我才是愚鈍?!彪S著修為的增長,荊婉容已經隱隱約約悟到了些許無情道的本質。只是她的意識像是被一層薄紗蒙著一樣,始終無法真正地觸碰到所謂“大道無情”的內核。 荊婉容有些不忍地伸手去探他的側臉:“而現在,我也沒能完全懂你……為什么要做出這樣的抉擇。不后悔么?” 斐珧一愣,痛快地笑起來:“大人,我現在大仇得報,佳人在懷,正春風得意呢?!?/br> 元修文從最絕望的幻境中清醒過來,一時半會還沒走出那種恐怖的心境,捂著被霍英慧捅穿過的傷口不停喘氣。 他按著傷口呆滯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那里早已愈合。只是她劍上無與倫比的霸道劍意,給他留下了至今難以痊愈的暗傷。 一直以來,小非給他創造的都是他和霍英慧兩人之間溫馨甜蜜的點滴,從未觸碰過那件事。因而沉浸在回憶中的他都差點忘記了,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元修文扶著墻起身。 就算是這樣,他也沒有辦法做到放下。 意寂宗那邊的人應該不久之后就要過來了,在那之前,他還有事找水棠。 元修文最終站定在小非的門前。水棠的氣息隱隱從那里面傳來,混雜著一股非同尋常的熏香的味道。 水棠躺在地上,發髻上銀簪散亂,早已死去。元修文漠然地抬手施法,將她的身體轉移到原本的房間去。 死掉了沒關系,見到霍英慧的時候跟她說一聲就好了。 小非卻不在他自己的屋里。還有……元修文大步走到桌前,一把拎起了倒在桌下的人。 正是荊婉容,這個假冒自己不存在的女兒的蠢貨。 她現在雙眼緊閉,大概也是沉浸在某種幻境之中,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 元修文心下略微遺憾這個繼承了自己研究的假貨,但手上卻毫不留情,直接貫穿了她的腹部。 被他掏出的那個碩大的血洞汩汩地往外淌著血,胃袋和腸子都掉了出來。 元修文收了手,轉身便往外走。顯然小非是背著自己動了什么手腳,不過他不在意。畢竟自己馬上就能見到她了…… 角落里,一雙鎏金色的獸瞳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 荊婉容往前走了一段,周圍白茫茫的一片讓她心下不安。 她回頭,那巨大的桃樹早已消失,遠遠地只能看見斐珧坐在醉春樓那間房的床中央,紅色的紗幔垂在他兩側,一動不動。 他尾端泛著墨綠的長發斜斜束著,艷麗不可方物的臉上,絳紫的眼里看不出情緒。 她想起兩人初遇的場景,他作為美艷惹眼的花魁在街上由眾人簇擁著,而她隔著客棧的窗遠遠地望過去,立刻便被他與媱娘極為相似的眼睛吸引了。 荊婉容站住了,她看見斐珧也在盯著自己。她不知道他看著自己的背影漸漸遠去是什么樣的心情,只是覺得他這自虐般的舉動讓她寸步難移。 幻境的出口已經近在眼前了,黑洞洞的一片,與純白的幻境空間對比鮮明。 荊婉容對他擺手,示意他不要看著自己離開。 斐珧輕笑,身處在他的幻境之中,荊婉容立刻被點明了他的意思:不要回頭。 “……”荊婉容轉過身,一點一點地往前走。她左腕上的祈福帶的線被抽了出來,另一端落在斐珧那里,兩人之間扯出了長長一段紅線。 跨入那出口的瞬間,有什么東西在她眼前炸開。荊婉容在迷亂的桃花瓣中努力地睜開眼睛,同時感受到了幻境主人的種種情緒,憎惡、瘋狂、殺意、不舍……以及癡戀。 她忽然感到一股難以忍受的痛楚,左手腕仿佛被火燎一般,她下意識地捂住那里。 原來自己祈福帶的紅絲線已經盡數被抽了出來,現在她手腕上空空蕩蕩,只剩被勒出的一道淡淡紅痕。 等到元修文的氣息徹底遠去,荊婉容才睜開眼睛。 她連氣都喘不上來,還沒從斐珧那里回過神。余光瞥到自己散落在地上的腸子,荊婉容隱約察覺到發生了什么,無力地去摸自己的玉牌。 沒關系,丹熙熙答應了自己會送寒草煉成的丹藥過來,吃了那個的話……而且從元修文方才那副去辦事的樣子來看,他應該接下來不會出來礙事…… 只要聯絡上丹熙熙…… 荊婉容將自己身體里最后一點靈力注入玉牌,祈求著對方的回應。 可是那塊玉牌卻如同死物一般,無論吸收了多少靈力,都沒有半點回應。 為什么?不是說好了么? 荊婉容因為失血過多已經無力動彈,她萬念俱灰,默默地等待著死亡。 早知如此,還不如和斐珧一起在幻境中破滅……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時,一只爪子搭上了她的身體。絨雪渾身裹滿了不詳的咒文,給她輸了點靈力暫時止住血,隨后它身上的束縛又收得更緊了些。 “真是的……沒了本座,你要怎么辦啊?!苯q雪現在說話都費力,“元修文剛剛來過了……本座的束縛離他一近,就完全動不了……對不起,只能這樣稍微給你止點血了……” 荊婉容鼻子一酸。 絨雪依戀地靠在她身邊:“你離開雪華山的時候不是拿了寒草走嗎?快點吃掉它,應該就會好很多了?!?/br> “……沒有。我現在沒有……”荊婉容呆滯地看了許久天花板,才艱澀道。 絨雪一愣,怒道:“那么重要的東西,你居然……!” 它忽然又泄氣了:“算了。誰讓本座選了你做主人呢,真是造孽?!?/br> 荊婉容微微側過頭去。 絨雪明顯也被咒文束縛得很痛苦,它毛絨絨的雪白身體不停地顫抖著。它仿佛下定了什么決心一樣,金色的豎瞳緊緊鎖在她身上。 “你知道,元修文想挖本座妖丹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