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輸
“胡言亂語!”濯麗澤轉頭吩咐,“把他帶下去!” 春時宗掌門卻淡淡道:“不急,先看看他能說什么?!?/br> “掌門,他這樣胡編亂造,會對我宗風氣造成惡劣影響……”她一揮袖就要上臺搶過那支銀簪。 “濯麗澤,你當年揭發媱君的時候,不也是這樣一張嘴空口白話嗎?”掌門壓下手,她身上忽然多了一層壓制,重重地落回座位上,“況且,他手里那支簪子,不是你丟失已久的東西嗎?” 濯麗澤難以置信地感受著體內幾乎滯塞的靈氣,掌門怎么可能反過來越級壓制她? 除非,有像嵇欣笑使用的陣法那樣的東西……不對,嵇欣笑! 她如墜冰窟,回憶起他那天訣別般的話語。 現在束縛住自己的,大概就是他的陣法了吧。真有意思,嵇欣笑,掌門,斐珧…… 濯麗澤眼中明暗不定,而臺下弟子已經開始sao動起來,不少人都認出那支布滿魔氣的銀簪,正是濯前輩頭上缺少的那根。 她深呼吸幾下,讓自己平靜下來:“我倒要看看你能編出什么花樣來?!?/br> 斐珧幾乎是憐憫地看了她一眼,遞給掌門一顆漆黑的小珠:“掌門,這是媱君的憶珠?!?/br> “她死了?”濯麗澤猛地抬頭。 掌門也是一臉驚愕。 “媱君很久之前就去世了?!膘崇蚰坏匦?。這枚憶珠,也是他在母親的尸體邊發現的。 憶珠只有修習幻術的修士能留下,可以保留修士生前某部分真實記憶,并且由于幻術修士在記憶領域cao作的特殊性,它相當于一份獨有的、無法篡改的遺囑。 “在這么多弟子面前?”掌門接過憶珠,有些遲疑。當年媱君的事情疑云重重,他一直想要調查,卻苦于濯麗澤的不配合而無法進行。 “這是媱君的遺愿?!?/br> 底下弟子有的不認識媱君,只知道是一位犯了宗法被逐出宗的大能;還有些了解事情皮毛的弟子,好奇地仰著頭等待著。 “……這倒真是她的作風?!闭崎T苦笑一聲,往憶珠里輸入了些靈力。事到如今,為了已故好友,他也沒什么可猶豫的。 “濯前輩還不回來啊……”媱君嘆了口氣,百無聊賴地等待著。 難得她特意跑到她房間里面,準備給她一個驚喜呢。 門外響起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媱君立刻精神了,屏息躲在梳妝臺后面,準備等濯麗澤推門走近時嚇她一跳。 “……對,我把魔氣封印在簪子內了,不過取下簪子時我自己的修為也會損失一部分……在春時宗的時候,我不會插上那支簪子的……我自有分寸?!卞悵傻穆曇綦[隱約約從門外傳來。 魔氣?媱君視線下移,落在梳妝臺上一支看上去平平無奇的銀簪上。 “……最近在幾個宗養了一圈弟子,下了花癡觀察。不過最后全抹掉了,沒有一個有潛質的,留著也是麻煩?!?/br> “陽奉陰違?元修文早瘋了,也只能這樣配合著他演戲好好哄著……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請霍英慧幫忙,誰知道留給我這么大一個爛攤子……” 花癡?那不是早就被宗內禁止了的合歡宗秘術嗎? 媱君從未像此刻一般,覺得門外的濯前輩如此陌生。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拿起梳妝臺上那支銀簪,收進自己的袖口內。環顧四周,窗戶和后門不知用什么死死封住了,只有前門可以進出。 或許這也是她無所顧忌、直接把銀簪放在梳妝臺上的原因。 濯麗澤推開門,一陣輕風讓她晃神了會,下一秒就直直和站在門口的媱君對上視線。 媱君張嘴,剛想說些什么,喉嚨就被整個割開,斷口往外狂噴著鮮血,只有“嗬嗬”的氣音。 濯麗澤面無表情繼續往門內走。剛剛發現自己門口禁制被人破了的時候她就趕回來了,中途接了個通訊,也完全沒避諱屋內那個人。 因為她本來就打算直接動手的。 濯麗澤一眼就發現空了的臺面,不耐煩地折返回去,在尸體的衣物里翻找丟失的簪子??墒菬o論如何都找不到,她的眉頭漸漸皺緊。 尸體的觸感,不對……她起身,一道靈力甩下來,尸首連同衣服瞬間化為齏粉。 濯麗澤的臉色前所未有的陰森,她居然被幻術騙了! 與此同時,媱君已經帶著簪子跑出了宗,對濯麗澤來說,在春時宗找到她不要太容易。她害怕濯麗澤反應過來之后順藤摸瓜找過來,出了宗之后就主動封印了靈力。 如果哪天找到機會回宗,她一定要將此事報告給掌門。 但她沒想到的是,這一走,她就再也沒能回到春時宗了。 直到巷外搜查的人離開,媱君才從昏暗的小道內走出。 居然都找到這里來了么……在不動用靈力的前提下,她倒是可以用幻術僅剩的功能,讓那些見過搜捕令的普通人認不出她??墒?,一旦被春時宗的修士撞見,自己的幻術絕對會被一眼識破。 動用了靈力的幻術倒是可以瞞過去,但濯前輩那邊很可能會察覺到她的蹤跡。 有沒有什么地方,是春時宗的修士無論如何都不會進去搜的? 一個名字在她心頭慢慢浮現,媱君不禁揪緊了胸口。 春時宗的弟子全部睜大了眼,濯麗澤臉上也是難以復加的震驚。 斐珧帶著自嘲的笑容,他自小就在妓院中長大,并不覺得母親的選擇奇怪。 果然……他是低賤的異類。 他近乎自虐般觀察著每個人的反應,直到看見荊婉容那張與周圍格格不入的、面無表情的臉。 她之前的話忽然在他腦海中響起。 “如果你算是廉價,那我更是低賤。說實話,我倆這也算是破鍋配爛蓋吧?” 他當時似乎笑了出來,現在也依舊想笑。 荊婉容注意到他的視線,對他眨了眨眼。 她因為體質特殊,這類記憶幻境見的多了,不像其他人那樣如臨其境。此時她甚至還能分心關注外界,有小水珠落在她鼻尖上,提醒著她將要降下的暴雨。 片段跳到下一個,場景變成了破爛的室內,一個男人正攬著她靠在床邊。 即使什么事都沒發生,有的弟子已經自覺地轉過頭去不看。 荊婉容卻無法冷靜了,這男人……是她爹! 媱君,不,現在已經是媱娘了。她冷漠地應付著男人,像是在擔憂什么一般心不在焉。 她總算從那鬼地方脫身出來了,可是今天路上似乎看見幾個有點眼熟的人……希望只是錯覺。 然而,她放出去的五感終于敏銳地察覺到了什么的逼近,她迅速閃開,身邊的男人頓時被大卸八塊。 幾個蒙面人跟在她后面出了屋,小聲交流著:“水棠姑姑有令,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水棠?那是誰?她還以為是濯前輩來追殺她。 媱娘心下遲疑片刻,在此處稍稍動用靈力,濯前輩找過來,應該也需要些時日。念頭剛出,那幾個蒙面人就緩了動作,被她的幻術迷得找不著北。 春時宗的弟子,不可能這么輕易就被幻術迷倒……這些蒙面人,是哪來的? 她上前查看,卻感受到一股極為肆虐的魔氣,簡直……就和那支銀簪上纏繞著的一模一樣。 電光火石之間,媱娘明白了一切。她自嘲地笑了,果然,自己不該抱著能自由的奢望出來。 接著是零散的碎片記憶,媱娘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溫柔地將手覆上他的臉,掌間靈氣涌動:“這是我為你做的第一件事,以后所有見過我的春時宗弟子,都不會認出你的臉……直到我的憶珠啟用之時?!?/br> 最后是和一個小少年道別的片段,他的眉眼像極了媱娘。 “斐珧,一路平安?!?/br> “嗯,娘也要保重?!?/br> “我就知道她不會做那些事……你居然是媱君的兒子……”掌門不可置信地打量著斐珧,此時幻術失效,他確實和媱君長得極其相似。 荊婉容聞言也觀察了一番,可惜她并不是春時宗的弟子,斐珧在她眼中沒什么變化。當時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確認他與媱娘有關系了。 濯麗澤失語地怔怔盯著他看。 “所以媱君是無辜的?真正叛宗入魔的是……”弟子的紛紛議論聲在她身后響起。 “濯麗澤,你還有什么要為自己辯解的?”掌門帶著不忍詢問道。這么多年,他確實也知道她為了宗門付出了多少…… 也正是如此,她定下的那些規矩,在她自己打破時,才顯得如此荒唐。 “就算是憶珠,也不能保證沒有虛假?!卞悵蓮娮麈偠?。 “還有身上帶了花癡的證人?!膘崇蜉p飄飄地扔下一句話。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話語一般,一只信鴿銜著留影石飛來,放在掌門的桌前。以往這種外宗的通訊都要輸入靈力才能接通,可是這次卻像掐好了時機一樣,剛放下石頭,丹熙熙的聲音就響遍全場。 “春時宗的諸位,多有叨擾。我意寂宗今日發現貴宗的濯前輩與我宗掌門勾結隱為宗,使用合歡宗秘術花癡殘害弟子,希望貴宗能重視此事,從重處理?!?/br> 春時宗的掌門和一些弟子都見過丹熙熙,知道她是意寂宗掌門身邊一把手。荊婉容扶額,她就知道丹熙熙不會放過這次機會。 臺下人面面相覷,花癡,這個名字實在太古老。這種已經失傳的合歡宗秘術,濯前輩從不準他們研習使用,甚至掌門都親口承認過他不會。放眼整個春時宗,會此術的就只有……濯前輩了。 濯麗澤忽然冷笑一聲:“原來如此?!?/br> 她施施然站起來:“不用讓所謂人證出場了,我認罪?!?/br> 掌門一時語塞:“那你……” 濯麗澤打斷他的話:“陣法很好,可惜……對魔修不管用!” 說完,她渾身靈氣逆流,硬生生沖開了陣法壓制! 反噬的痛楚讓她唇邊溢出鮮血,濯麗澤忍著痛,在眾目睽睽之下動用魔氣,撕開一道轉移符咒。 掌門不可能放任她逃跑,立刻運轉靈力攻上去。 濯麗澤反應很快,釋放出威壓,瞬間讓他動彈不得:“別還手,否則魔氣會傷到你,影響修煉根基?!奔词故潜唤掖?,她也在為春時宗著想,要是掌門受傷,宗內也會有一番動蕩。 她一腳踏進時空裂縫中,最后回頭看了一眼斐珧。那雙與媱君相似的眼睛中沒有什么情緒,直直地盯著她看。 真可惜,這般天賦,若是為她春時宗所用……她閃進時空裂縫中,心中無比清楚接下來那邊會是什么情況。 濯麗澤消失之后,臺下的弟子才從剛剛那肆虐橫行的魔氣中緩過來。 荊婉容捂著心口喘氣,這就是強者的實力嗎……太令人窒息了。 方才開始就一直持續的小雨愈下愈大,已經淋得她有點不適了。 斐珧的事情,應該到此就做完了吧?她抬頭,卻發現春時宗掌門和弟子的神色有些奇怪,斐珧也還站在臺上沒有下來,仿佛在等待著什么審判一般。 掌門經歷剛剛那一下,有些虛弱地開口:“所以,斐珧……你童年和媱君是在……那種地方長大的?” “嗯,在妓院?!膘崇蛞ё智逦卣f出那兩個字,臺下弟子有的捂住了耳朵。 他視線掃過每個人的臉,他們的臉上,是他以前最熟悉不過的表情。憐憫、懷疑、玩味,外加一些輕蔑和不解。 “媱君雖然是被迫,可是她兒子……” “其實以前就覺得斐師兄有點……” 在進宗的那一刻,在了解宗內風氣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會迎來今日了。不管怎樣,他都會輸得一塌糊涂。 母親,這就是你心心念念一輩子想要回來的師門。這里好像并不歡迎我們這樣的存在。 掌門神色頗有些扭曲:“但是,大會上使用媚術,該罰的還是要罰。不過,考慮到你是為母昭雪,懲罰會減……” “我沒有使用媚術?!彼p佻地回答,“是各位太久沒見識過媚術了,才會把一瞬間的驚艷失神歸近媚術的范疇里?!?/br> “……”掌門一愣,他確實不了解媚術,畢竟濯麗澤對此限制嚴格,“抱歉,此事還要請精通媚術的前輩來裁定。那么,關于宗門補償媱君一事,你可以選……” “不用了?!膘崇蚝鋈恍α?,“我自請離開春時宗?!?/br> 他會來這里,本來也只是為了給媱娘昭雪而已。如今事情已了,他也沒了留下去的理由。 “你……真的想好了?”掌門臉上有驚訝,有不忍,但卻沒有挽留。他也清楚繼續留在春時宗,斐珧要面對什么。 “嗯?!膘崇蚬铝懔阏驹谂_上,看著臺下黑壓壓的弟子們。傾盆大雨澆在他身上,他臉上卻帶著解脫般的笑容,明明是毫無弦外之音的表情,卻無端勾人,荊婉容根本不能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 有的人,或許生來就是誑時惑眾、勾魂攝魄的。 她身旁,有弟子喃喃道:“我們剛剛是不是又中了他的媚術啊……” 豆大的雨滴毫不留情地拍打著竹葉,發出“沙沙”的嘈雜聲響。 斐珧獨自走在竹林里,只要出了此處,他就與春時宗再無瓜葛了。 臨走前,他也從其他人的眼神中讀出了不舍。只是,彼此的道路終究是不同的,春時宗容不下他這樣的存在。 一個人來,一個人去,孑然一身,這就是低賤之物最終的結局了吧。 在宗內時的熱鬧,現在反襯出他身邊的冷清。 眼角忽然捕捉到竹林外一個戴著斗笠的人影,一動不動地站著,似乎是在等著誰。 荊婉容聽到腳步聲,回頭,正好與斐珧對視??吹剿麧皲蹁醯念^發和衣物,她睜大眼睛:“怎么不用靈力遮一下雨?” 濕發一綹一綹地黏在他光潔的臉龐上,還有被貼在身上的衣物勾勒出的身材線條……看著真是可憐又誘惑。 斐珧淡淡道:“荊道友請回吧。我心愿已結,也感謝你將那匣子打開。今日之事,讓荊道友見笑了?!?/br> 若她是特意等著來落井下石的話……也無所謂。 “斐珧,憶珠里那個死掉的男人是我爹?!?/br> 他第一次聽她提到兩人父輩間難堪的過往:“是么。荊道友如有不滿,對著我發泄便是?!?/br>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荊婉容有點抓狂,真誠道,“斐珧,你有地方去嗎?沒有的話,跟我一起回醉春樓吧?!?/br> 斐珧不說話,等待著她的下一句。 荊婉容從儲物袋里找出燈會時二人買的面具,踮腳掛在他臉上:“沒人會認出你的?!?/br> “大人,為什么要這樣?”斐珧的聲音從面具底下悶悶地傳出來。 “你跟我回了醉春樓,先把我身上媚術解了?!彼才诺?。 “媚術?” “你上次下的還沒解吧?真是瘋了,我莫名其妙花了幾乎全部身家買下你,陪著你過來,差點被你掐死也沒想著離開,現在居然還想帶你一起走,怎么看都是媚術搞的鬼?!鼻G婉容想起來就覺得離奇。 “可是……”斐珧眨眨眼,“我只有花魁游街那晚對你下了一小會兒媚術,離開之前就解開了?!?/br> 荊婉容忽然意識到什么,臉瞬間變得通紅,而后又煞白一片。 “哎?” “對于大人來說,這算是相當熱切的告白呢?!?/br>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