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陽春面
得了癆病的荊母愈發虛弱,話也變得很少。荊婉容隔著簾子伺候她,她從不主動開口。 荊婉容戴著斗笠,和她說了點最近的事,無非就是自己干活的地方發了多少錢之類的。 荊婉容覺得自己身體還不錯,至少相處這么久沒有感染癆病,還能出去賺錢。不過娘的身體現在是一天天地差下去了,她在猶豫要不要暫時待在家,專心照顧她。 荊母卻回絕了,只是還要求她晚上待在家里。晚上荊母偶爾會隔著門和她說話,說自己死后想要塊像樣的墓碑之類的,荊婉容每件事都答應她。 她也知道娘時日不多了。 看著娘虛弱的樣子,她一邊慶幸自己不會被她折磨,一邊又祈禱她快點好起來。 可惜終究事與愿違,荊母在某個下著雪的早晨去世了。 那天她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破天荒主動掀開垂在床邊的簾子,握著荊婉容的手:“婉容,你覺得娘這些年待你如何?” 荊婉容沒有表情,不知道該說什么。 荊母垂下眼皮:“娘知道娘這些年讓你受苦了……”她忽然扯著荊婉容的手把她往自己這邊帶:“你恨娘嗎?” 荊婉容靜靜地看著她。 荊母抱住她:“是娘對不起你……我們如果有來生,再做母女好不好?” “到時候再說?!鼻G婉容拉開她的手,她要去掌柜那邊干活了。 荊母卻不依不饒,帶著哭腔哀求她:“婉容,娘錯了……如果可以重來,娘一定讓你當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兒……” 荊婉容不知道她又怎么了,只是敷衍:“嗯嗯,我出去做事了?!?/br> 荊婉容中午回來的時候,桌子上擺著一碗面。她有點驚訝,荊母的身體連下床都費力,今天怎么忽然有力氣給她做飯了? 聯想到她今早的反常表現,荊婉容快步走向房間:“娘——” 沒有回應。荊婉容推開門,躺在床上的人已經冷透了,皮膚發白,還有些浮腫。 娘死了?荊婉容愣了片刻,探了探她的鼻息,真的死了。 荊婉容恍惚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她心里其實沒多大感覺,就像看到爹尸體的那晚一樣,有情緒變化,只是那些情緒都仿佛被一層霧籠罩著一樣,只能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一點。 她轉身就去了棺材鋪,問了價格之后又去石料鋪,她得把娘的遺愿完成。不過娘想要的棺材和墓碑價格超乎想象的貴,荊婉容回家后盤算著把家里其他東西都賣掉,雖然估計也湊不夠。 不過再把自己賣了應該就夠了。 荊婉容立刻開始收拾東西,打算明天就去賣家具。至于娘剩下的首飾,那是賣不得的,她千叮萬囑過自己說要一起放進棺槨的。 家里本來也沒多少東西,全部清理打包完之后才傍晚。荊婉容肚子叫了,她剛打算忍忍捱過去,忽然發現桌上還放著中午那碗面。 是碗陽春面,以前娘身體健康時經常做給她和爹吃。面已經冷透發坨了,味道不怎么樣,但對餓著的荊婉容而言卻很美味。 娘是怎么在最后的時候撐著給她煮面的?煮面的時候,娘心里在想什么?會覺得見不到她最后一面很遺憾嗎? 她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心里有個聲音響起:這是最后一次吃娘做的面了…… “啪”的輕輕一聲,有什么東西掉進了碗里。 “哎?”荊婉容看著從臉上落到碗里的水珠,她伸手去擦,卻越擦越多,“我哭了?” 淚水不受控制地從眼眶涌出,她干脆不去擦了,只是愣愣看著空了的碗發呆。她很少哭,從出生到現在估計次數不超過十次,而且以往每次都是受痛后的生理性淚水。 她為什么現在哭了? 晚上睡在床上,荊婉容望著床簾發呆。娘的遺體被她搬到床下了,她現在睡的地方是娘愛睡的地方,直到死的時候也躺在這里。 荊婉容睡不著,索性睜著眼看窗外。冬天的晚上還在下雪,星星也看不見一顆。她久久凝望著夜空,忽然開口:“如果有來世,我想做你的母親?!?/br> 茍司趕著馬車路過集市,周圍百姓見到他胯下的高頭駿馬和身后華麗雅致的馬車,都紛紛避讓。 他現在心情很不好,聽說公子的病又重了,在盤算著娶個命硬的媳婦回去沖喜,要他找個姑娘。公子自然是不同意的;但老太太發話讓他出來找,他也得走個形式。 忽然他看到前邊跪著一個姑娘,面前支著塊板子,寫著“賣身葬母”。 茍司靈機一動,如果把這姑娘帶回去,既能交差,太太又會嫌她克死母親,不讓她進府。到時候再給她幾兩銀子打發了,這姑娘也有錢給母親買棺槨了。 他停在荊婉容面前:“姑娘,你賣多少錢?” 荊婉容感覺挺迷惑的,莫名其妙地跟著一個人進了富麗堂皇的樓府,那人說是給他家公子沖喜,她就答應了。 一進來就發現這里下人全部如喪考妣,在院子里忙碌地安排著什么,帶她進來的那個人把她隨便丟在一間空房就去忙了。 過了一個時辰才有丫鬟進來,先是給她洗漱換衣,又是化妝打扮的,嘴里還聊著八卦,說是下午公子病危了,但又忽然好起來了,真是奇跡之類的。 荊婉容猜測她們聊的公子是叫她來沖喜的那位,心下也高興他活著,不然死了可能還要她陪葬。 丫鬟把她帶到一處裝修華麗的房間,囑咐她進去就跪好。荊婉容覺得奇怪,但還是照做。 然后她聽到坐在正中央的那個老太太開口:“你就是茍司帶回來的那個孤女?” “是?!?/br> 老太太皺眉:“報一下生辰八字?!?/br> 荊婉容如實報了。 坐在那老太太身側的婦人忽然開口:“不得了啊,樓老太太!這姑娘八字和樓公子很合,難怪她一進府,樓公子病情就快速好轉了!” 樓老太太緊皺的眉頭松開了些:“但她把爹娘都克死了?!?/br> “樓老太太,這你有所不知。她家人命里福氣薄,鎮不住這么有福氣的姑娘,但你們樓府可不一樣啊?!蹦菋D人又笑瞇瞇地開口。 “……罷了罷了,那你就留下吧。茍司,等下把她送到桂月的房里去?!?/br> “是?!比缓笏吹较挛缒莻€人走過來,臉色有點差。 他把她帶出去:“姑娘,抱歉,我也沒想到會這樣。不過公子很快會找個理由把你送走的,你在這里多保重?!?/br> “好,謝謝?!鼻G婉容不明所以。 荊婉容在那公子的房間坐了一陣才聽到腳步聲和一連串咳嗽聲。 接著門緩緩開了,一個白皙病弱的翩翩公子慢慢地走進來。他身形纖長,皮膚白到幾乎透明,眉眼溫和,深亞麻色的頭發用玉冠束起上面的一半,留下下面的頭發披散在身后。 “樓公子?!彼泻袅艘宦?。 樓桂月似乎已經知道她的事了,溫柔地笑:“荊姑娘,這段日子可能要委屈你在這里暫住了?!彼块g很大,外面還安排有丫鬟住的地方,多睡一個人不是問題。 “不委屈不委屈?!鼻G婉容搖頭,這里環境比她的家好太多了。 “不止如此,可能還會麻煩你和我做戲……”樓桂月說著說著,臉上浮起一層薄紅,“要裝成夫妻?!?/br> “???” 荊婉容面無表情地站在旁邊看著,能這么清醒地置身事外看自己幻境的人不多,她正好就是一個。 而且這幾段記憶她看過幾遍了,每看一遍都對自己人生的無聊和戲劇程度有新的認識。 不過接下來的劇情她其實不太想看,畢竟是自己的春宮戲,雖然她沒什么羞恥之心,但還是覺得辣眼。 不過她每次陷入幻境,都是在受刺激之后啊……這次她明明沒受什么刺激,只是掃個墓,又說了說小師弟的娘和媱娘……哦,原來是這樣。 燕智美居然沒說錯,她真的是在嫉妒,所以看到小師弟既有母愛又有掌門的寵愛,心里才會有那種怪怪的感覺。 “荊婉容,別想了……”她對自己說,“不要總是肖想不屬于你的東西。只是幾個過客的無關緊要的愛而已?!?/br> 話音剛落,她眼前白光一閃,景色變換,居然回到了開始的那兩個墓碑處。 她插在父母墓前的香已經燒完,只留一地余燼。 看到娘的墓碑,她心里莫名有點悲傷。荊婉容無意識地抓著衣袖,剛從記憶幻境出來,她居然又想著原諒母親了,真是賤得慌。 白白在這站了一天,她手麻腳麻,得趕快回客棧休息。 玉佩忽然震動幾下:“大師姐,智美等下來接你?!?/br> “這么早?”賞梅宴就結束了嗎? “智美覺得無聊,要下山和你玩呢。她帶了很多銀子,你們玩的盡興?!钡の跷醯穆曇袈犉饋砀裢馄>?。 “就在這里吃晚飯???”燕智美望著小攤,撇嘴。 “愛吃不吃?!鼻G婉容懶得慣她,她又不是丹熙熙。 她又問了一句:“丹熙熙很累?” 這句話戳到燕智美了,她跳起來:“就是春時宗那個人??!嵇欣笑!服了他了!總是纏著熙熙姐!” “春時宗?”荊婉容皺眉,那本書中的嵇欣笑沒寫明是哪個宗的,但絕不是春時宗的:“春時宗的不應該叫斐珧嗎?” “誰?沒聽熙熙姐說過,應該沒來吧?!?/br> 跟書中發展不一樣啊。也對,春時宗每年都遲到,這次準時才可疑。 嵇欣笑在干什么,他為什么要裝成春時宗的人?還有斐珧,他可是書中男主角之一啊,到去哪了,既然沒進意寂宗,那大概在附近吧? 想起昨晚那個修合歡術的花魁,她覺得有點遺憾,早知道就問問他是不是春時宗的弟子了,說不定他認識斐珧呢。 書中的五個男主,這么看來居然只有嵇欣笑還上道一些。不知道小師弟現在又在干嘛。 “老板,一碗牛rou面!加雙份牛rou雙份面!”燕智美已經開始點菜了。 “少吃點,小心晚上漲肚?!鼻G婉容不咸不淡地叮囑了一句。 “要你管,快點點菜,我還等著買單呢?!?/br> “老板,一碗陽春面,要冷透了的?!?/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