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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養禍水 第83節

    簫娘也是如此打算,又轉頭告訴蔡淮,二人算無遺珠一番,已是歲末年關。

    一年接一年,倥傯的半生已過。暮晚的天邊燒著晚霞,姹紫嫣紅,隔著窗紗隱隱約約能望見。屋子里燒著暖熱的炭火,綺窗上映著早點的廊燈,橘黃一點,在密密嚴嚴的紗上飄忽不定。

    簫娘拿一個指端去摁,摁不住,惹得自己笑了笑。席泠由書里看她,隨手掃一掃滿榻的金箔元寶,“要折多少?”

    簫娘打眼一瞧,連地上也撒了好些,算在心頭,撇動唇角,“還差五百來個呢,要折千數。這世上沒錢不行,陰司里也是一樣。綠蟾雖然在世時是千金萬金的小姐,可她父親去得比她早些,留個繼母弟弟,誰想得起她?何小官人倒是記掛著,只怕他男人家,衙門里事情又多,疏忽了。我折一千,晴芳那里折一千,兩千個金元寶,元宵時燒給她,她一年的開銷,想必是夠了?!?/br>
    也不知陰司里的時光與人間是不是一個算法,陰司里又是怎樣一番景象?簫娘暗思暗想,無證可考,倒是人間她看得到,年關里的熱鬧也掩不住蕭條。

    她拿腳在炕桌底下踢一踢席泠的膝,“你近來去瞧過何小官人沒有?”

    席泠徹底擱下書,提起何盞,不免記掛。于是望一望窗外朦朧欲斷的斜陽,趁著天色衰落前,起身去換衣裳,“你說起,我正要去瞧瞧他。就不在家吃飯了,你自己吃?!?/br>
    簫娘聽見他要去,慌張著摁他,“你略等一等,我去做個點心來,你捎帶過去請他吃。我前日在門前撞見他,我的老天爺,清瘦許多!又留著胡須,一時間我竟不敢認。我請他到家坐坐,他那副神色,像是什么都沒興致似的,謝了兩句,就去了?!?/br>
    這么一提,席泠追憶起來,何盞仿佛是有些遠著他的勢態。先前幾次請他往家來吃飯想替他排憂,他都借故推拒了,這些漸漸的疏遠,像個訊號。

    這一個訊號,說不上是喜是憂,席泠似乎早有預料,欹在窗臺若有所思。簫娘見他又發起呆來,臨行前嬌嗔著推他,“你又發什么悶?我對著你,見天像對著個死人!”

    席泠忽然落寞一笑,將她掣倒在懷里,“改日我真死了,只怕你又想我這個‘死人’?!?/br>
    “不許胡說!”簫娘朝榻下啐一口,坐正了捧著他的臉親一口,“我去做點心,你再烤烤火,暖暖和和地過去,陪著何小官人吃幾盅酒,替他排解排解?!?/br>
    于是席泠轉來何家時,提著一盒甜酥酥的鮑螺。聽說何盞搬打園子后廊上去了,便跟隨小廝一徑往里頭踅繞。何家各處還未掌燈,愈往里走愈沒了人影,但見各色花凋樹敗,荒景凄涼。

    席泠剪著胳膊,聲音被風吹落,滿是蕭瑟,“你們爺近來可好些?”

    那小廝扭轉頭,笑意牽強,“也說不上好不好的,爺天不亮就出門,一向天暗了才歸家,不過是今日回來的早些。飯也照常吃,事也照樣辦,一樣不耽擱,只是臉上再沒個笑臉。近日瞧著,成日板著臉不講話,倒比我們家老爺還像個老爺些?!?/br>
    席泠叫他這言辭逗得一笑,想起從前那位豐神俊逸的少年,笑意便頃刻隨風散了。沉沉的天色壓下來,四面吹緊了風,羊腸小道上滿是枯葉,在腳下“沙沙”地碎成灰。

    這時候,何盞正在歸置他那些書卷。抬眼見小廝引著人進來,心里驀地微亂,那些背著他發生成形的真相在他心里聚攏來,令他難堪。

    但面上的禮還顧著,迎上去打拱,“碎云向來事忙,怎么想著這時候過來?”

    兩人引著落到椅上,何盞招呼了茶水。席泠端起盅,望著那鬢須底下的面容,精致里分明掩著憔悴,客套里又似疏遠。他倏感無力,仿佛熱茶化作了騰騰的煙,在他眼前流逝。

    他把手上淡淡茶湯晃一晃,難得說個玩笑,“我早半個時辰歸家,房下在屋里折元夕燒給嫂夫人的金箔,沒空打發我吃飯,我只好腆著臉到你這里來,還望照心能賞口飯吃?!?/br>
    何盞聽他這話,便曉得他是有意來安慰,心上很是蕪雜,既是感激,又隱隱懷著些難理清的恨意。

    他走到廊下吩咐丫頭在屋里治席,須臾刻意揚著嗓子,轉回屋里來,“我這里冷清些,你不要見怪,肯陪我吃杯酒才好?!?/br>
    席泠緩緩點頭,“怎么都好,我隨君就是,橫豎我舍命相陪?!毙雌鹕?,在廳上慢吞吞轉了轉,“怎么搬到這屋里來?我方才跟著你家小廝過來,進進出出的,也不覺方便?!?/br>
    “嗨,清靜嘛?!焙伪K引著他把屋子里里外外轉遍,臥房里打簾子出來,恰值丫頭們擺了酒飯上來,兩個人就在右邊小廳內坐。

    墻角架著熏籠,兩杯酒下肚,愈發暖和,何盞時時笑著,眼里卻是久駐凄清。席泠以為他眼中的凄涼之意全然來源于綠蟾,腦子里想了一堆措辭要安慰。最后卻一再緘默,執樽去與他相碰,吃起酒不似往日推拒,像個豪客,毫不顧忌。

    何盞也趁勢一杯接一杯求醉,吃得臉頰生紅,酒意釀得發酸發脹,脹得眼目里,像是噙著淚。他的心空了個無底的洞,吃進去多少酒,就沿著黑漆漆的洞淌下去,沒有歸路,也闐不滿。

    但他絕口不提綠蟾,抹了把臉,那一點淚星化為一絲凄憤:“我聽說咱們上元的城外在修筑堰口?我一猜就曉得,必定是你的意思?!?/br>
    席泠把盅笑了笑,“怎么就見得是我的意思?”

    “你這個人,別人不放在心上的一些小事,你總是時時記掛著,看事情細致入微。從前又常說,百姓生計無小事,上回還與我論過這一樁?!闭f到此節,何盞望著杯中的酒,倒映著他失望的目光,“只是這回戶部又肯出銀子了?倒是難得?!?/br>
    他們是自幼的好友,何盞為人之赤忱,倘或要藏點什么事,總也藏不住,時時從他眼里泄露出來。席泠倒還有一些清醒,歪著眼睨他頭頂的銀冠子,亮锃锃的,這里一點那里一點地流著光,像無數只澄明的眼睛。

    他明白的,他遲早難逃這些昭昭的眼。這些眼,是他不能埋沒的良心、是何盞堅不可摧的心志,是像他們這些讀書人無怨無悔的決定。

    此刻再看他的影子在眼前打轉,就恍似個寶鑒在他面前晃,要照定乾坤。他卻不見半點心虛,也不隱瞞,一只手撐在案上,坦率地笑,“自然了,戶部哪里肯管這樁閑事?!?/br>
    “戶部不肯管,又是哪里來的銀子呢?”何盞搖著玉斝,蕭瑟的笑顏里帶著試探,“未必應天府會有這個錢?應天府衙門的庫我還是知道的,轉來轉去,也就一二十萬銀子,年年打虧空,哪能拿出來管那些事情?”

    席泠把眼皮稍垂,再抬起來時,眼色愈發跅弛,舌尖抿了一下下唇,“何必問這樣多呢?你這樣問我,我還以為是在你都察院的公堂上受審呢?!?/br>
    這話不知是隱瞞還是承認,何盞忽然不太了解他了,他在他看不見的背面,有另一副姿態。

    他正猶豫該不該試問下去,席泠卻倏然一口飲盡白釉盅里的酒,兩手撥弄著空的盅,鄭重了一些,“說真的照心,如果有一天這些話你是在都察院的公堂上問我,我一定一句不落地如實招供。但你在這里問我,沒多大意義。你太心軟了,就是問出話來,你也會體諒我的苦衷,假裝沒聽見過這些話??赡阋涀?,你既然進了三法司,就該明白法不容情,有一天,不論我有什么苦衷,你都要以法橫度?!?/br>
    何盞心內振蕩,他想不到席泠會如此坦誠,反而叫他有些不知所措。他遲疑慌張著,埋下腦袋,攥緊手里的盅,攥得經絡突起。

    席泠也沒想到自己的坦率來得如此早,或者是他有些累了,索性豁然地拍拍何盞的肩,“倘或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坐在公堂上審我的人是你?!?/br>
    他撳著何盞的肩拔座起來,推開檻窗,云迷月隱。仍然有幾點稀星,照著他落拓又狂妄的眼,“照心,這世上,也只有你有資格審我?!?/br>
    “為什么?”何盞轉向他的背影,滿目疑惑,似水搖曳著。

    席泠笑了笑,“因為你幫了我不少忙,自幼你就是個良善人,我買不起紙筆,你慷慨解囊不少。那年咱們赴京殿試,在客棧里撞見那幾個世家子弟的捉弄,你半步沒退,咱們還招了他們的小廝的一頓痛打,你記不記得?回到南京,你一門心思為我向你父親尋官謀職,為我的前程費了不少心。我知道你是個施恩不望報的君子,但我記得。都說我席泠秉性涼薄,但我不是沒良心。來日鬧出事來,此案你來審,必定震驚朝野,叫世人看看,你照心,不是個無用書生!你比他們,都能做個良臣?!?/br>
    何盞悶坐半晌,舉手間,不留神碰倒了案上玉壺。酒淅瀝瀝地往地上墜,滿室濃醉。

    他稀里糊涂地,已經分不清是與非,蹙緊了眉,“不,我是問你為什么要做這些?我是問,為什么做了這些事,又不做到底?倘或你做到底,我一準將你繩之以法!也不至于像現在,拿不定主意,左右為難?!?/br>
    “哪有這么多為什么?”席泠悲愴地欹在窗上,讓寒風吹冷他,“是人就有個苦衷,有個無奈之處,但這些不該你一個都察院的官吏來過問。你掌握朝綱理法,就該依法辦事,要是連你都模糊了是非邊界,這世道可就徹底渾濁了?!?/br>
    說到此節,他又體諒何盞的矛盾,軟下態度來,“但作為知己,我可以告訴你。你是看在眼里的,像我這樣的家世,只能靠趨炎附勢才能高升??稍捳f回來,哪個‘勢’白白讓你去依附?這世道根本沒有正道給我走。我走這條路,只愿真有那么一天,千萬讀書人不再走這條路,千萬為官者能以我為戒?!?/br>
    何盞不知道會不會有那么一天,但他此刻一團混沌,一個不防,手肘滑落,整個腦袋悶頭磕到案上去。

    席泠望著他笑了笑,招呼丫頭進來安置何盞,待要自行歸家,誰知腳下趔趄,站不穩。

    丫頭忙使兩個小廝來,將其送回府上。簫娘這頭也未睡等著,滿室燒了一半的燭,墜掛著猙獰的臘滴,擁著一簇簇暖黃微弱的火苗子。

    燭火亂動一陣,是她指揮著人將席泠放在鋪上,打賞了小廝銀錢,連謝了幾番,使仆從送人出去。

    這廂折身進屋內,闔攏了門便是一通埋怨,“我叫你陪何小官人吃酒解悶,可不是叫你自家吃成爛泥!明曉得自己吃不得酒,也不掂量著些。醉得這樣子,又要勞累我給你洗漱!我該你的?”

    說著一股屁落在床沿上,惡狠狠瞥著席泠爛醉的臉,一把搡他,“???你說說,我是不是上輩子該你的?!”

    席泠一手抬起來,撈倒她,在她臉畔睜著迷蒙的眼,“嘮嘮叨叨沒完沒了的……你怎么總是說不完的話?少抱怨我兩句,我頭疼?!?/br>
    簫娘剜他一眼,撅著嘴爬起來,兩手分在他額角,給他輕輕按著,“頭疼就不要吃這樣多嚜!”說著又搡他一下,兩片山楂紅的嘴皮子骨碌骨碌地唼喋個不停。

    窗外竹林在呼嘯,滿世界都是凜冽的風,席泠倒在和暖的床鋪里,好似忽然間離了紛擾紅塵千里遠。這是他安穩的世界,什么都不能侵襲,什么都無法改變。

    他懶洋洋地抬起手捏她的嘴,“不說了,不說了好不好?你一鬧,我愈發頭疼。 ”

    簫娘給他慪得笑了,倒在他胸膛里,伏在他心口,聽他疲累卻清晰的心跳。席泠的眼散亂地朝四下里看,周遭燭火什么時候熄滅了,外頭是月或日,白森森地懸在窗紗上。芳屏、瘦架、寶榻、銀瓶、各式繁繞的雕花散落成滿地鴉青的泡影。

    他抬起手臂緊抱了他唯一擁有的真實,清醒而迷醉地翻了個身。

    第77章 碎卻圓 (七)

    日色金黃里, 長街散落著爆竹煙花的碎屑,像是殘花遍野。接近年關,各處都是轟雷似的響動, 這一下那一下,人受到驚嚇, 骨頭也跟著這頭抖一下那頭抖一下。

    席泠的骨頭卻是拔得直直的, 踏上幾級石磴,跨進莊嚴的府衙大門,鮮紅的補服被晨曦照著,一曳一曳的波光,瞧不清上頭補子的紋路。

    年關底下, 好些公務要了結,衙門內皆流竄著匆忙的影。鄭主事拿了堤堰的圖樣過來, 攤在案上指給他瞧,“這一冬已經有些成樣了, 老爺瞧,這里趕著在春天砌上來,或可防御這一段的潮汛, 城內的河道也能松緩些。只是入夏就得先停工, 省得凝固不好, 反叫夏潮沖垮了?!?/br>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毕鳇c點頭, 以示體諒,又問:“銀子夠使用?”

    “這一年的開銷總是夠的?!编嵵魇戮砥饒D樣笑,“有些小項, 卑職打的扎付拿去給柏大人落款, 他倒是都落了, 因此是在府衙里支出的銀子。倒是不多, 前前后后也就兩三千兩?!?/br>
    席泠照舊沉默著點頭,鄭主事待要下去,他又將其叫住,“你將工科清理淤堵河道的幾位大人叫來?!?/br>
    未幾三位大人在下堂見禮,席泠踅出案來,在內堂中踱步,“河道上施工的事情我不大懂,依幾位大人之見,江寧湯水河的淤堵,開春動工,夏汛前能不能清理干凈?”

    為首的常大人滿臉難色,“要想在入夏前都清理了,衙門還得多請役力。改稅這幾年,服役的人力少之又少,銀錢,又都往上交。咱們衙門的存銀本來就不多,要作一府的開銷使用,只怕請不起呀?!?/br>
    正值攢眉,卻見柏仲剪著手走進來,朗著聲笑一笑,“既然是一府的開銷,湯水河也是咱們南京城的流域,自然該通的。通了,江寧通上元的水道方便,省得陸路上總是泥濘,商販百姓往來也都方便。他們方便了,南京城自然就愈發富裕起來了嘛?!?/br>
    柏仲態度和藹地將幾人指一指,半是打趣,“不是我說你們,也該學學席大人,要有個長遠打算,只盯著庫里那點銀子,能守一輩子不成?”

    幾人忙拔座作揖,陪著笑臉。說話又計較了些衙內大小事務,眨眼到午晌,陽光萬尺由廊外xiele個遍地絢爛,風也似帶著和暖。

    柏仲大手一揮,“好了好了,上戶科領了臘賜,都回家過年去吧,什么事情年后再打算,家中妻兒老小都等著呢,公事要忙,家事也不要耽擱了?!?/br>
    唯獨使席泠留步,兩個人在椅上吃茶,柏仲臉色和軟,問了些家務。席泠一一說了,呷了口茶笑道:“大人留我,一定不是單說這些沒要緊的事。有什么話,大人不妨直說?!?/br>
    “瞧,你還是學不會奉承人?!卑刂傩χ鴮⑺c一點,須臾將胳膊搭在中間的方案上,欹著椅背,指頭篤篤噠噠地敲著,“城外的堰口,聽說有了些雛形?只是堤還未起?”

    “是,起堤恐怕得后年的事情?!?/br>
    柏仲點點頭,把手叉在胸前一嘆,“不是我說你,你這一攤子事,辦得也太不掩人耳目了一些,如今南京城誰不知道那一段在修堰筑堤?衙門里當差的,誰又不會去想想,哪里來的銀子修?聞新舟那頭,也是心知肚明,只是大家不過問罷了?!?/br>
    席泠半斂了笑,目光冷清地盯著手中茶湯,里頭浮著打轉的茶梗。他不甚在意,一口飲盡,“這樣大的工程,瞞得住誰的眼,又何必去遮掩呢?不過在百姓心里,是朝廷還想著他們,民心自然也還向著朝廷,皆大歡喜?!?/br>
    “那你呢?”柏仲睞目過來,不由得語重心長幾分,“名聲是朝廷的,可背黑鍋的人得是你呀。此刻大家體諒你的苦心,也懶得管這樁閑事,都閉著嘴只當個睜眼瞎罷??捎腥瞬贿@么想,前幾日,虞老侯爺設宴,請了底下幾位大人去府上吃酒。你和虞家從前就有些嫌隙,像是近來,又結了幾分仇怨?”

    席泠抬起頭來,漫不經意地點點下頜,“噢,是有些是非恩怨,不過是兒女婚姻上的小事?!?/br>
    “你只當是小事,人家可不這樣想。我聽到些風,說是虞家想招你做孫女婿,你梗著脖子不答應。要換尋常人,早跑到他門上去了,你偏偏……”

    議到此節,柏仲笑笑,揮揮袖,“你有你的道理,且不去論它。只說這虞家,尚有兩個兒子在朝中擔著干系,老侯爺,原來是打禮部尚書退下來的,北京六部與內閣,都是他的熟人,只要他一紙奏疏遞上去,你這些眾目昭彰的事情,還不立馬就叫人拿???你這事,不抖摟出來,大家都能視若無睹,可一旦寫到紙上去,就是不想管,也得管了。我看,無論如何,你還是向虞家低頭服個軟?!?/br>
    席泠默了片刻,擱下盅起身,向他鄭重作了個揖,“多謝大人為我費心。有的事情,席某能低頭,可有的事情,就是叫席某眨個眼,還不如殺了席某來得痛快?!?/br>
    柏仲矚目他片刻,拔座起來,“我就是給你提個醒,別的,在你。得了,回家吧,初三我家中設宴,你帶著……老夫人,一道往家中來吃酒,家中幾位房下,念叨她呢?!?/br>
    如今誰都知道席泠與他那位假母有些不清不楚的干系,奈何沒有公之于眾,場面上一時作難,不知該如何稱呼。眾人琢磨琢磨,只裝作不知道,仍稱呼其“老夫人”。

    席泠笑笑,與他并肩出去,“年后必定是要叨擾大人家的酒飯的?!?/br>
    “你也說起這些場面話來了?!?/br>
    “卑職再不長進,只怕要招得世人笑話了?!?/br>
    “你呀你呀……”

    說話出衙,晴日昭昭罩九衢,街市比往常熱鬧,添了許多販夫走卒。賣的玩意兒,無外乎是些熱鬧使用的東西,各色瓷器土陶、各類紙臘,更多的還是扎紅紙的各色爆竹、自家紡織的紅緞子巾子、現扎的紅燈籠——

    紅成一片繁榮的,無盡的苦海。

    府里頭也是紅的,簫娘最好熱鬧的人,因怕人丁稀少落了別家的后,愈發要把個園子裝扮得張燈結彩。早幾日便指揮著下人們掛燈籠,貼窗花,各門上掛紅綢巾子。

    席泠走回望露里,連那林間木臺子的四面雕闌也掛了紅巾子,在釅釅的濃綠里,怪異而荒誕。竹青的窗紗上貼了窗花,他湊到上頭瞧,才勉強瞧清是喜鵲鬧春的花樣。

    吱呀一聲,檻窗推開了,露出簫娘半截身子,跪在榻上驚了一下,“你回來了?給我買什么好東西回來不曾?”

    她向窗外攤開手,挑著眉梢,有些稚氣的潑辣。怪了,她像是不會老,越活越水靈,眉梢眼角,總漏著不講道理的孩子氣。

    席泠偶時覺得,他是她爹,一應小事由得她鬧,鬧得不開交,他像個擎天的人,來為她收場。他伸出手一摸她的手心,有些涼,便輕攢額心,“屋里點著熏籠,你又開窗做什么?”

    “有些悶,我開窗透透氣嚜?!焙嵞镒饺褂砷缴咸氯?,在門上迎他,圍著他打轉,“給我帶什么沒有?這時節,街上正賣些新鮮玩意,我原要出去買些的,又怕人太多,叫人認出來你席大人的內眷往街上去擠,不像樣子。怎么的,也得顧忌顧忌你席大人的體面嘛?!?/br>
    席泠到屏風后頭換了身蒼青的圓領袍,在補服里摸一摸,摸出一朵絹花擱在她手上,“這個,我瞧著扎得倒好?!?/br>
    簫娘翻在手上瞧,是一只紗堆的玉蘭花,沒什么新奇,“多少錢?”

    “四十文?!?/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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