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養禍水 第73節
眾人見二人態度,像是有些私人恩怨,不好插嘴??捎植荒芙忻糁虏粊砼_,也不好讓席泠失體面,便從中調和,正好也逮著這個時機,為席泠化解僵局,也巴結了虞家公子。 因此眾人蜂擁連踵,一氣來與敏之吃酒。敏之少年氣盛,自以為在席泠面前得了勢,誰敬都吃,一來二去,漸有醉態。 席泠懶怠理他,趁著眾人皆忙著周旋他,借機就近躲到書齋里去。屋里爐香隱隱,桐陰森森,席泠在椅上歪坐,靜看慘綠在窗。 不一時小廝季連奉茶送面巾進來,絞了帕子遞給他擦臉,“老爺在那頭不吃一點,可要在這里擺飯吃一些?” “不要了。外頭大人們倘或尋,再來告訴我?!闭f罷又到書案后頭,翻硯匣研墨寫字。 季連待要出去,倏又折步回來,“老爺,隔壁小何大人差遣小廝來門上告訴,說他挨了他父親的打,背上的傷還未好,過來恐怕被人拉著灌酒,傷勢愈發好不了,因此說等他好全了,再親自過來尋老爺吃茶?!?/br> “被他父親打了?”席泠懸著筆,額心暗結,“可聽見說是為什么打他?” “聽他家小廝說,好像是頂撞了何老爺幾句,何老爺說他不敬不孝,給綁到書房里打了幾十個板子?!?/br> 席泠低頭寫字,似嘆非嘆,“一會這里散了,我去瞧瞧他?!甭浜笥謫枺骸疤诤箢^忙不忙?” 季連說起,后頭倒熱鬧,虞露濃自到廳上,穿戴相貌皆不俗,引得一眾太太奶奶猜測是誰家的小姐。后頭簫娘稍稍引薦,眾人恨不得耳眼口鼻皆粘在露濃身上,她坐哪里,哪里便蜂擁涌潮,爭相巴結。 簫娘待要與她說話,還插不進話,也樂得不去應酬她,就在上席聽戲。后頭綠蟾也到,簫娘估摸她病中不愛吵鬧,悄悄引她往正屋里去,“我那里清靜,我帶你坐坐去?!?/br> 綠蟾跟隨出來,一路四看,林木重疊,花影依舊,整改了些地方,變動倒不大,只是仍有些物是人非的傷感。 走到“望露”,綠蟾仰頭瞧門上的石匾,“從前這處因偏僻,一向空著,你們倒改成了正屋,還提了字,也不嫌離外頭遠了冷清?” 簫娘引著進去,推門便是竹風清爽,大太陽底下,分外涼快。中間一條蜿蜒而上的羊腸小道,滿是落葉,踩著沙沙響,“泠哥喜歡清靜,我倒是睡哪里都是一樣的,橫豎都比先前好許多?!?/br> 屋舍落得高,小道與竹林是個斜坡,偶然兩個石磴。綠蟾上得些微氣.喘,簫娘與丫頭將其左右攙著,“出來走走,可覺好些?” 竹梢天外,隱隱有蘇笛管弦之聲,戲子拖著細長婉轉的昆腔,唱得人骨頭也軟了。綠蟾闔眼一瞬,朝她笑一笑,“走得雖有些吃力,倒覺得心里松快了些?!?/br> “瞧,就要多出來走走,生著病,久在床上纏綿,愈發把骨頭纏壞了。走,進屋去,我給你們主仆兩個端果子吃!” 正屋里好不清靜,簫娘將綠蟾請到榻上,飯廳那頭端了一碟綠油油的葡萄,在榻底下搬了根杌凳瀹茶。 綠蟾四面看看,見一應家私都是新的,多寶閣上頭放著一應茶器。對面窗戶底下案幾上養著杏黃碗蓮,開得正好,對著榻后頭墻上掛的一副狂草,細細看來,寫的是吳師道的兩句:生生無限意,只在苦心中。 “這字是泠官人寫的?頭一回見他的狂草,也寫得這樣好?!?/br> “???”簫娘握著蒲扇抬頭,癟著嘴笑,“是潦草了些,平日他規規整整寫一個我也不認得,寫得亂糟糟的,我更加不認得了!” 綠蟾便笑,臉上似有了一絲顏色,“你就不說跟著他學著認認字?方才廳上瞧見虞家的千金,談吐那才不凡,必定又是一番知書識禮。她們侯門的小姐還不像我這樣的,我不過好幾首詩詞,終歸不是正道。人家自幼中庸大學,男人讀什么書,她們也讀什么書,氣度博學,比好些男人還強幾分?!?/br> 簫娘想想,傻兮兮一笑,“是你謙虛,我瞧你就不比她差在哪里。我嚜,還是算了吧,光是聽見,腦子就嗡嗡的不清醒,況且我這年紀了,還學什么?她博學隨她博學去,她就是考個‘女狀元’出來,鬧出天下的大新聞,也與我不相干,各人有各人的活法?!?/br> “那你就不怕與泠官人沒話好講?他滿肚子的學問,你與他說什么呢?” 與他說什么呢?簫娘細細檢算,無非是些家長里短的瑣碎。席泠是有包羅萬象的氣度,他的世界,不像別的讀書人那般憤世嫉俗。憤世嫉俗,是有想擺脫世俗卻擺脫不了的緣故在。而他,對塵世一向就心不在焉,反倒對煙火凡俗有種從容的欣賞之態。 因此簫娘坦率得甚至有些不以為恥,“不說什么啊,就說吃什么、買什么。我也不問他學問里的事,他也不會與我說那些,偶爾倒是抱怨一兩句,說魚蒸得老了些?!?/br> 綠蟾與丫頭“噗嗤”一笑,便擱置這個話題。綠蟾朝窗戶外頭望望,廊下總不見人影,因問她:“你這屋里怎么連個丫頭也不見?這些事情,還要你做?” “起先有四個丫頭在這里,對面東邊那兩個房間,還是給她們的住的。后頭……算了,我也使不慣丫頭,泠哥也不喜歡,就打發她們在外頭伺候去了。這屋里轉來轉去,不就是瀹茶鋪床的事情?我這一雙手不做些事情,恐怕也要懶廢了?!?/br> “怪了,你一心要做個太太奶奶,真做了,又不要人伺候?!?/br> 三個說些閑話,趕上太陽西沉,綠蟾要歸家吃藥,簫娘將其送出去,囑咐她無事過來常坐坐,便回轉水榭招呼客人。 主人家不在,里頭倒也不無趣,眾人花團錦簇地圍擁著露濃,奉承巴結無不用心。 直至下晌客散,簫娘遞嬗送將各位奶奶太太,送到露濃這里,陪著一臉笑,“姑娘今日來,咱們還沒好好說幾句話呢。一是姑娘跟前都是人,姑娘素日不是常說,在南京城沒幾個說得上話的朋友?我也不好掃各位太太奶奶的興;二是方才何家的奶奶,姑娘瞧見的,她身上不好,受不得吵鬧,我也不好撇下她不理,領著她上我屋里去坐了一會?!?/br> 水榭內仆婦們開始收拾殘席,露濃心里不愿走,卻不好久坐,只得起身,隨她一路往綠蔭里往外走,半真半假地打趣,“可見你是拿我當外人,你領著別人去瞧你的新房間,卻不領我去。你雖認得那位奶奶久些,又做了多年的鄰居,可難不成,咱們做朋友,還講個內外親疏么?” 倒把簫娘一時堵得說不上話,想了想,尋出一番措辭周旋,“不是呀不是呀!一向是姑娘惜窮憐貧地照管我,我敢忘了?只是方才見姑娘被那些人圍著,正說得高興,我哪里好去打擾?再有嚜,這個園子,先前是何奶奶娘家的房子。她娘家沒了,父母被流放在外,我請她來散悶,又恐她觸景生情,處處都得要陪著?!?/br> 露濃口里體諒,心里只想如何多逗留??衫镱^不說留客,外頭又有一干仆婢等著。正是兩廂作難。 幾不曾想,老天要也憐她一片心癡似的,走到月洞門外頭來,見個席家的小廝來向傳話,“太太,虞家的小官人吃醉了酒,老爺叫攙到書齋里睡一會,特使小的來傳話?!?/br> 驀地一聲“太太”叫得簫娘心發抖,倒似她做了見不得光的事情,暗暗窺露濃面色。露濃一時卻沒留心稱呼,只滿心歡喜一時走不成的事。 簫娘因問季連:“那老爺人呢?在陪著?” “沒有,老爺往何家去了,使了兩個人在書齋伺候?!?/br> 簫娘放心下來,引著露濃折返往屋里去,“姑娘一時走不成,往我屋里坐坐去?!?/br> 正中了露濃胸懷,跟隨簫娘往那屋里去。簫娘心里再煩,也少不得端茶遞水招呼她,趁著外頭散了,又向晴芳要兩碗冰鎮梅湯來。 兩個人在榻上坐,露濃把屋子環顧一圈,見屋里爐篆香煙,暗香流溢,除了幾幅字外,并沒有席泠的痕跡,便笑道:“怎的不見你的臥室?這屋子是單做了廳室的?” “臥房在西邊屋里?!?/br> 簫娘只好引著她瞧去。西廂門一推開,隱隱熟悉的墨香,席泠似有一縷魂留在房間里,引得露濃暗思暗想,四面張望。屋子比先前大了好些,只是席泠的使用的東西一如先前質樸,不見什么稀罕物。 倒是挨著榻的罩屏上,掛著一支髹黑的蘇笛,露濃輕輕摘下來,捧著問簫娘:“你還會吹笛?” “我哪會呢?”簫娘按下滿心的不耐煩,臉上堆滿笑,“是泠哥兒用的?!?/br> 說到此節,簫娘壞心輒動,指著榻笑,“有時候吃罷晚飯,黃昏,他不寫字,就歪在窗前吹笛子我聽。我雖然不通詩書,勉強還算通些樂理,從前學戲的緣故嚜?!?/br> 榻上鋪陳裀辱,兩寸厚,鵝黃綾子,上頭滿是荷花蓮蓬折枝紋,鶯色的榻枕,顏色配得沒什么錯漏,只是十分女兒氣,大約是出自簫娘的手。 露濃不由想象著,席泠欹在窗畔,心不在焉的餳著眼,或許還笑著,吹奏少有人聽過的曲調。 循著他的目光,一個晃神間,炕桌對面恍惚是她取代了簫娘坐在那里,安靜淡雅地笑,誦一段南唐的詩,望著他肩頭,綠竹蔽斜日,漸漸讀書燈。 她覺得她懂得他,一個男人困在這女人氣的屋子里,除了那頭滿墻的書與案,這屋里的一切他都不當是喜歡的。只是他無所謂,不在意?;蛟S就連對簫娘,也是他“無所謂”的結果,他并不真心喜歡什么,有什么就隨手拿來“使用”了。 這樣想,露濃心里寬慰許多,回頭再看簫娘,也一并“寬容”了許多。她不再把簫娘當某方面的“敵人”,一霎理解了為人妻室的“雍容大度”。 只是尚不如意的是,席泠卻往外頭去了,遲遲不見回來。 她哪里曉得,席泠出去,一則正是為避他們姐弟兩個的糾纏,二也真是去探望何盞。 何盞的房間干干凈凈,只兩個相貌有些粗鄙的丫頭端茶遞水。這倒不是他的作風,從前未成親,他屋里的丫頭都生得十分水靈。席泠側目窺一窺,噙著抹暗笑。 何盞看出他無聲的調侃,待丫頭出去,與他笑道:“綠蟾雖然不理我,也不與我說話,可你信不信,我要是真同個女人有些瓜葛,別管是家里的還是外頭的,她真格一輩子不理我了。女人,生著副九曲回腸,可根本上是簡單的,只要你一心念著她?!?/br> “我不像你,沒那么懂女人?!毕雎N起腿來,笑了笑,“簫娘未讀過什么書,什么都藏不住,眼睛一轉,你就知道她打什么主意,犯不著去猜?!?/br> 何盞想來,一番嗟嘆,“我死活想不到,你們倒做了夫妻,倒叫我不知該如何稱呼她了?!?/br> “還叫‘伯娘’吧,只是要改口,叫我‘伯父’才恰當?!毕鲚p挑眉峰,難得戲耍他一回。 何盞咬牙待要駁,不防牽動著背上的傷,痛得有些齜牙咧嘴。席泠便漸漸斂了玩笑,擱下茶盅,“聽說你挨了伯父的打?倒是難得,伯父只有你一個兒子,自幼不打你,你自幼也聽話?!?/br> “那是從前的事情了?!焙伪K也擱下盅,兩個人并坐窗下。他也無人可訴,只好向席泠說:“你道岳父是因何被流放的?咱們先前說起,一直是說他的罪,不過是罰沒些錢財,滿破千萬白銀??勺詈?,咱們都料錯了?!?/br> 他歪著輕垂的下頜,寂寥地笑了笑,“我暗里想一想,我爹,一向想以此案高升,朝廷又惦記岳父的家財,不正是個好時機?自然了,這種事情,歷朝歷代層出不窮,但我心里始終有些過不去。也不單是為綠蟾,還有些想不明白,我爹怎么也如此鉆營起來?碎云,為官者當自潔,我想不通,就沒人能做到么?” 席泠一時啞口無言,問心有愧,卻把笑眼向何盞睞去,“我信君能有所為?!?/br> “我?”何盞不禁自嘲,“我爹上回還罵我,說我這個僉都御史也不過是沾了他的光提上去的。想想也是,我也不過是個無用之人,沒有他,我也沒什么出息。不像你,你一向是櫝中之玉,缺個時機而已?!?/br> “你也只不過缺個時機?!毕鋈粲兴?,自顧著點頭,“安心等,總有一日,你會等來個像你父親一樣一鳴驚人的機會?;蛟S你改一改那心軟的毛病,能一舉振朝野、正朝綱,也未可知?!?/br> 何盞只當他是寬慰之詞,不大往心里去,轉而說起別的,“我聽說你到應天府的頭一樁事情,是把秦淮河段的閘口都修了?還是上回咱們說的那句話,許多事情,有了權才好辦?!?/br> “只修了城內的河段,城外由長江匯進南京城的那一處,我去看了看,荒了好些田。好好的田放在那里,到春夏兩季卻閑置下來,豈不是浪費?” “這話有理,當初我還在縣衙門里,改策測算田地的時候,那一片地方的田因秋冬兩季能種,一律劃的良田,百姓繳稅一個錢不少。倘或能把春夏兩季也栽種起來,也算體恤百姓?!?/br> 席泠默然,盅里的茶湯映照在他眼中,點點波光。兩個人的肩頭,呼啦啦大開的檻窗外,開著一簇夾竹桃,紅的花綠的葉,艷的艷暗的暗,勢如水火,看似不容,又如此勻稱地生長在一起。 捱到傍晚,席泠估算著虞家姐弟已辭,便起身歸家。 那頭露濃與敏之也正好辭將出來。敏之入夜邀約了幾個朋友在秦淮河作樂,心里發急,囑咐了一干仆從幾句,先往外頭登輿。 露濃與簫娘在后,慢吞吞往外行,暗里左顧右盼,腳步拖延。金烏西墜,天色金沉沉地壓下來,一地璀璨卻將暗的心事。等不到席泠,露濃滿面牽強的笑意。簫娘倒是一臉松快,千盼萬盼,可算盼到天要黑,再不能留人的地步。 兩個人各懷心思,走到最后一道月門,簫娘先引著踅出洞門外,露濃與丫頭被一簇夾竹桃擋在后頭。 恰逢席泠歸家。老遠的,那身影流風似的行近,不知他是瞧見人沒瞧見人,不管不顧地,一把攬住簫娘的腰將她旋了個圈,“辛苦你,cao勞一日?!?/br> 簫娘驚了一跳,暗里擰他,急急跳下來,一臉紅云地望向身后。席泠循著她的眼望去,不驚不亂地朝露濃作揖,扭頭對簫娘笑道:“我進去了,你送客?!?/br> 言訖繞過露濃身邊,鉆入月洞門,頃刻沒了影。露濃忽然像座孤島,目睹一泓無情的水流過她,她只能孤寂地瞭望。望不盡的蔥薆林木里,深深地掩著羊腸小道。她多想簫娘外去,而她一身折返,將這座園子,變做她的愛巢。 簫娘見她發怔,自己也有些發窘,既怕她難堪,又隱隱痛快,“瞧他這樣失禮,沒瞧見姑娘站在后頭呢,姑娘可別見怪?!?/br> 事情一點一點露出來,露濃也不能避諱了。她扭過來,端麗莞爾,“你們……?” “啊,”簫娘心里暗涌滔天,面上從容鎮靜,把不自然變得十分自然,“我們成親了?!?/br> 這比方才席泠那番舉動來得更為驚嚇。露濃滿目悚然,圓睜著眼怔了片刻,“什么時候的事情?”聲音不知不覺地,變得比平常更細,顯得有些尖利。 簫娘癟著嘴,喬作淡然地搖著扇,“就是前幾天的事情,衙門里上了戶,還沒行禮。正打算揀個日子擺酒行禮呢,倘或定下來,姑娘可千萬賞光?!?/br> 在這片刻,簫娘的一切笑與客套,對露濃來說,仿佛都是囂張的愚弄。她在袖中攥緊了手,好似一手攥住了滔天的恚怨,險些將那條絹子攥碎!懷著忿忿的酸楚,攥得指節發酸!發痛! 可她又與生俱來一種世家千金的柔斂,天大的驚惶都不能令她失態。很快,她放軟渾身的筋骨,笑了下,“自然要來的。就送到這里吧,我去了,改日到我家去坐坐?!?/br> 露濃捉裙跨上三級石磴,跨出朱紅大門。天比先前又壓下來一段距離,滿是濃厚的紅云。紅云底下,是跟來的那班仆婦,一個個穿著大藍大紫的綾羅,靜穆地圍在軟轎四周,其中一個打著轎簾。 轎子三壁鏤雕著花窗,露濃低腰坐進去,起了轎,把她高高地抬起來,一并抬起她險些在簫娘跟前破碎的端莊與驕傲。 此刻那些尊嚴重新匯攏,夾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痛與恨,更多的,則是一種凄怨的不甘心。這大約是一個千金小姐的為難之處,她的價值一早得到了哄抬,再要多的價值,只能從男人身上獲得。但偏偏他的眼里瞧不見她,令她一向的榮耀,成了塵埃。 于是,透過那些雕花的密孔往外瞧,席家的朱門在她眼中,像團火紅的、燒心的執欲。 第69章 歸路難 (九) 當日露濃歸家, 將席泠與簫娘落了戶籍的事閉口不提,只陪著她祖母說了席家新宅里情景,便回房歇息。 一更的竹梆子在哪里響, 噠、噠、噠地,間歇長長一段, 像個將死之人的氣喘。夜闌靜。露濃向丫頭要茶吃, 未幾丫頭端來,暗觀她面色,不由輕勸:“姑娘少吃兩口,這時候吃這些茶,又不知何時能睡?!?/br> 露濃不聽, 狠狠呷了一口,吃得急, 嗆得咳嗽了兩聲。丫頭忙上前來撫她的背,躬著腰, 提起白日的事情,“泠官人與簫娘的事情,姑娘為什么不給老太太漏個風?” 露濃默著, 倚向窗臺, 廊外的芭蕉被月亮照出濃重的影, 撲在柱子上, 鬼魅婆娑。她心里也戚戚怨怨的,似個鬼魅,“祖母一向心高氣傲, 倘或說了, 她老人家無非生些時日的氣, 背地里狠罵他幾句, 也就丟開手了?!?/br> 虞家上好的門第,她又生一副傾城之貌,老太太從前就常說:“我們露濃這樣的才情品貌,哪個男人配不上?只有我們揀人家的,沒有人家挑我們的,冷眼選,不要急?!?/br> 不急不急的,一晃四.五年,就空將芳華歲月虛度了。她又不似男人,有宏偉心愿需要用大把光陰時間去實現,她只是閨閣中的小姐,天地太窄,轉來轉去,光陰都是與情.愛磨纏。 丫頭咬著牙關空嘆,“也不知簫娘哪里好,泠官人那雙眼就只在她身上。一個大字不識的村婦,就會說兩句討好奉承的話!這些都不去說它了,只說她與泠官人的爹,分明是叫他家買去續弦填房的,擱在屋里那樣久,難道白擱著?哼、我卻不信,放塊rou在狗嘴邊上,豈有不吃的?這樣個不清不白的人,亂糟糟的干系,泠官人也不嫌!” 這丫頭也不知哪里來的股怨念,只覺心里一百個不服不甘,想想那兩個人摟抱在一處的情景,活脫脫是衛玠抱個丑無鹽,恨不得擎把斧頭連皮帶rou地將人劈開! 露濃扭頭脧她一眼——丫頭,又是個不明不白的丫頭,她們都沒差別。她很快就用海納百川的雍容態度在心里由衷原諒她們的妄想、與席泠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