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養禍水 第30節
“人家怕的不是你養不活,是怕往后離了你,養不活自家!” 他把笑半斂了,揚揚眉,“你這話像是有些意思?” “哼,真是個心癡的傻子?!避浻裰S了一句,由他膝上下來,裊裊娜娜地鉆進臥房里去,片刻翻了簫娘的身契出來,“喏,你自家瞧瞧看,是不是你要的那東西?” 仇九晉接來瞧過,笑了下,“她打席家求來了?” 軟玉笑得前仰后合,“說你是個心癡的傻子,也不算冤屈你。什么打席家求來的,這身契,一直就在她身上藏著呢!你巴巴的趕著要傾家蕩產去求,人正主可藏著掖著,不想給你,你自家講講,是不是白費力?” 屋里安靜得突兀,仇九晉的一只手掌在嘴上擦掩著,從指縫間泄出聲悶悶的笑,“你這話沒道理,她是我的人,還藏這個做什么?你別拈酸吃醋地編排她?!?/br> “我編排她?沒有過契,她算你哪門子的人?哪日她跑了,你衙門里打官司也追不回她來。哼,我瞧你癡心癡意地好房子買來給人住著、好吃好穿把人供著,人就沒安心跟你!我犯好心告訴你,你倒說我吃醋。得,我不說了,你愛做那活王八,我不攔你,你只管千年萬年地做去?!?/br> 窗外搖曳的濃陰投影在仇九晉臉上,時而光明,時而晦暗,像舊日光陰在他眼前呼嘯馳騁。 他不明白,過去真的無法穩定在今朝么?過去的作用,就僅僅只是供人緬懷。 仇九晉最終沒等到簫娘歸家,吩咐軟玉將那張身契仍舊擱回原處,小心翼翼地將此事封存起來,便打道回府。也可能是他有些膽怯,怕面對一場執著淪落為物是人非。 馬車外熱鬧闐咽,他透過簾子往外看,還是這冷溶溶又轟烈烈的人世間,摩肩擦踵的人煙筑就了萬里長城,他在里頭瞭望尋找,好像找到了簫娘,又好像永恒地失去了她。 春華芳草,變幻莫測,關于這些日復一日的微妙變化,昔日教諭白豐年顯然有些錯愕。他實在沒料到,從前的屬下搖身一變,竟成了他的上峰! 他忙拉著趙班頭在廊下竊問:“里頭坐著的縣丞大人,是不是席泠?” 趙班頭往內堂中瞥一眼,扭過來似笑非笑地睇住他,“正是他老人家,白主簿慌什么?莫非……是從前在儒學里,與席大人有什么過節?” “豈敢豈敢……”白豐年訕笑兩聲,心內亂打鼓。真是世事難料,他好容易求陳通判謀了個主簿之職,誰曾想人席泠一朝飛天,成了他頂頭的長官! “既沒有,那進去吧,這里站著做什么?進去領了扎付,就好上任了,自何主簿調任應天府,還有許多事擱置著沒辦呢?!编嵃囝^瞧好戲似的拿冷眼催促。 白豐年揩一把汗,肥肥的身軀跟在他后頭搖進內堂。席泠正在案上瞧朝廷推行“一條鞭法”的細策。抬眼見他,慢悠悠擱下扎付,“聽說今日主簿到任,不曾想竟是老相識?!?/br> 太陽曬出白豐年滿臉油汗,偷眼窺上,但見席泠面容岑寂,眼藏暗鋒,跼蹐得他不知腳該往哪處站,深深作了個揖,“是是是、卑職也不曾想到,又與大人做了同僚。聽說上年老太爺過世,卑職原惦念著去吊唁,不想家中死了房小妾,叫絆住了腳?!?/br> “白主簿客氣?!毕鲮ピ诎负?,笑眼冷睨他,手擲一紙公文,又將朝廷新策推到案前,“既然是老相識,咱們就不啰嗦了。這里是你拜任的扎付,縣尊今日不在衙內,你到內堂去,把這本新策謄抄百份,帶著差役,先往各家商鋪里推講新策?!?/br> 真格是朝夕多端,誰料今番尊卑顛倒,往商戶里推行新策原是差役們的事情,可縣衙二老爺下令,白豐年豈敢不尊?他戰戰兢兢上前取公文,“卑職尊領上命?!?/br> 席泠眱著他微顫的胳膊,心里不由添了兩分暢意,不露痕跡,“這些事情本不該親勞白主簿,可底下的差役不及白主簿是舉人出身,只怕與商戶們說不清,反耽誤了朝廷大事?!?/br> “卑職明白、明白?!?/br> “明白就好,去吧?!?/br> 趙班頭復領著白豐年往前衙內堂去,沿途轉眼,見他汗不停,暗暗好笑,“喲,主簿老爺熱得這樣?我沒覺啊?!?/br> “體胖、體胖……” 白豐年陪著笑臉,心里細細計較一番,雖說有陳通判的門路,可到底席泠是頂頭上峰,倘或他懷著舊日之恨,往前給他使什么絆子,就是陳通判也無法…… 淡淡思慮間,冷不丁想起席泠得罪過定安侯府的那個傳聞,便把心一橫,勢要將縣衙復用席泠的消息走漏給侯府,只怕才彈壓得住他! 白豐年此念暫且不題。卻說蟬聒初夏,席泠出衙歸家,正是云翳輕聚,晴光半斂,南京的夏雨水雨說來就來,走到秦淮河岸,不防暴雨猛至。 他撩著袍子跑回家,甫進門,正撞見簫娘撐著把傘出來,“我還估摸著這時辰你在路上,要打傘去接你呢,誰知你就跑回來了?!?/br> 席泠接過傘,掣著她的胳膊將她拉回屋檐底下,收了傘靠在門前,彈彈身上的水,“今日怎么過來?” 簫娘前兩日就時時惦記著要過來的,可自從那一抱,像抱得她忽生廉恥似的,陡地想起些男女之別。 她一個年輕女人,他一個年輕男人,她要來見他,總要尋摸個妥當的借口,瞞瞞他,也瞞自己…… 于是她扇著睫毛,拿眼溜他,“上回何小官人托我給綠蟾帶話,我前兩日偏給忘了,今早想起,就過來了嚜?!?/br> “去過了?” “還沒呢,一會子就過去?!?/br> 他把袍子彈得啪啪響,簫娘覺得她遺落在他肚子里的心,也跟著被拍得狂響。 倘或席泠留心,就會發現,她今日打扮得明艷而魅惑,穿的是煙紫的對襟短褂子,里頭半裹雪紫的抹胸,底下扎的普藍的裙,還多此一舉地挽了條葡萄紫的輕紗披帛。 可巧席泠穿的是黛藍的圓領袍,同個屋檐下,好像簫娘這片紫的霞,沉淀在他這片將晚的天空。 他半倚掉漆的柱子,輕飄飄瞟她一眼,“我餓了?!?/br> 簫娘正恨不能跳在他眼前轉個圈,問他她的新衣裳好不好看。冷不丁被他由風花雪月扯入煙火人間,慪得板了臉,“噢、敢情我不在你都是不吃飯的,餓了你同我說哪樣?我該著是伺候你的?!” 席泠轉背跨進門檻,身后大雨傾盆,遮掩了他低低的兩聲笑,“你不是該伺候我的?我的錢是誰拿著?” 琤琮的水簾下,簫娘慪得原地跺腳,“鍋里煨了豬肘子!”言訖,她也偷偷笑了,掣著那礙事的披帛,往廚房里端飯。 正屋里擺好飯,雨便細下來,淅瀝瀝地,要收尾了。比及飯畢,雨正好停,云翳散開,露出半個太陽,瓦渠墜下的水珠閃著光。簫娘收了碗站在檐下,背后就是正屋臥房的窗,敞開著,席泠半個身子坐在榻上研墨。 那密匝匝杏樹底下好像有條小小的彩虹,簫娘夠出半身緊盯著瞧,樹蔭晃著地上的水洼,閃來閃去,又消失了。她疑心那只是個幻覺,就像席泠的懷抱。 “屋檐上滴水,仔細淋病了?!?/br> 席泠的聲音驀地在身后,將她的神魂拉回來,扭頭看,他在窗戶里提著筆寫字。她摸摸后脖頸,確實有些冰冰涼,便咧著嘴笑,“你又寫什么?” “行文應天府上元縣開鑿運河的方策?!表汈?,席泠抬起頭隔著窗框看一看她,“你聽不懂?!?/br> 她的確不大明白,運河要貫通哪里,有多少作用……但不妨礙她崇拜他,甚至仰慕。 席泠一手游筆,一手沖著窗戶招一招,“進來,外頭涼?!?/br> 才下過雨,又起了風,是有些涼。簫娘剛抬繡鞋,可陡地又憶起他的擁抱,心里忽然慌張,窗戶里頭的桌椅榻床就好像一霎活了起來,要蹦過來咬她。說是咬,又未下狠口,只是用牙關叼起她一片皮rou,輕輕地磨。 磨的她臉上起一層淡淡紅暈,融在胭脂里,裙漸漸止住了動蕩,“我就在外頭,吹吹風?!?/br> “隨你吧?!毕龀榱艘豁摷?,露出下一頁的潔白。直到一陣洶涌的茉莉香襲過,他才抬頭偏過臉看她。 果然,簫娘轉過背接屋檐上滴下的雨去了,胳膊上透著月光似的皮膚,裙帶扎得緊緊的,勒著細細一把腰。陽光穿透裙,隱約透著里頭的紗褲。她不算高,但腿又細又長,雙腳沒太站攏,中間有條縫隙。有條縫…… 他用眼神把她從后頭剝光,又覺得這算是一種侵/略了,便收回眼,垂看紙上,不知何時洇了一團墨,烏七八糟。 “席泠……” 簫娘倏地出聲,席泠心一抖,胡亂將那張紙揉成團,攥在手中,仿佛揉藏了一片齷齪的心事。當他定神抬頭,才發現簫娘并沒轉身,還是那片荏弱的背脊。 他深喘了口氣,舌尖抿了抿干燥的唇,“嗯?” 雨滴墜得益發緩慢,簫娘還抬手接著,她有些不敢回頭,想先被雨水冰一冰,褪掉臉上的紅暈??伤窒肼犓v話,于是搜腸刮肚地挑著話頭,“院里的苔蘚可是越結越多了,你也不清一清?” 滿院苔痕瘋長,在粗墁青磚上蔓延,綠油油的,爬到石案底下、院墻上、誰的心上,悄悄開放成一棵蔥蒨的杏樹。 席泠索性就盯著她背,語氣逍遙,“青苔滿地初晴后,綠樹無人晝夢余。唯有南風舊相識,偷開門戶又翻書1?!?/br> 簫娘聽見他吟詩,止不住想扭頭望一望他,可她臉上還燒著呢,不敢回頭。想來也怪,她從前睡在他的床上,支使他這個那個,伸手管他要銀子,從沒覺著羞恥過。今番倒連看他一眼都臊得不大敢。 一個人倘或心虛起來,必定是做了賊了。 但這賊又不是她做的,是他抱了她呢!這么一想,簫娘甩了手里水珠,把挺得理直氣壯的腰搦轉過去,“聽不懂!” “不是念給你聽,你聽得懂聽不懂也不妨?!?/br> “那是念給誰聽的?” 簫娘輕挑著下巴,席泠卻把眼落回紙上了,“念給我自己聽?!?/br> 是了,他除了他自己,一向一無所有。隔著窗,簫娘看他孤獨的側臉,心陷在軟的一片地。她對他的憐憫日增月長,就想說些這世界轟轟烈烈的事情,來挽救他的孤獨,“我告訴你聽,元家太太在家偷漢子呢?!?/br> 席泠隨口搭腔,“哪位元家太太?” “就是巡檢元大人的夫人嚜?!焙嵞锱d致昂揚地將兩個胳膊搭在窗臺,臉色透著幸災樂禍的雀躍,“我不是與他們家常來往么,一來二去地,與她太太十分要好起來。三月時候有一天,我前腳打他家出來,后腳就被做瓷器買賣的周大官人請了去。你猜那周大官人請我做什么?” 席泠一向不愛聽覷這些東家長西家短的事情,可這回卻擱下筆問:“請你做什么?” 這一探聽,益發探出來簫娘的興致,“我起先還奇呢,我從沒往這周大官人家中走跳過,并不認得他,請我去做什么呢?誰知他請了我去,把小廝丫頭都驅退了,向我打聽元家太太的事情。打聽得倒十分細致,問我她素日里常與誰往來,常穿些哪樣顏色的衣裳……又問我,元老爺素日在不在家?!?/br> 說到此節,那一雙眼爍爍地照得雪亮,神秘莫測地挑挑下巴,“好好的,打聽人家漢子在不在家,是想做哪樣呢?果然,說了一盅茶的功夫,就將他頭上一根碧綠的簪子拔下來,請我往元去家去時,捎帶給太太?!?/br> 席泠眉心暗結,“元大人曉得這回事么?” “我的天吶,還敢叫他曉得?!”簫娘掣著披帛往他臉上扇一扇,“你真是讀書讀傻了……” 扇得席泠發癢,一把拽住了那截暗紫的紗。簫娘不吃力,半身往窗戶里撲了兩寸,與他的臉就相近了兩寸。 她又嗅見那股冷淡的水墨香,渾身像是跌進他眼里,一顆心跳得慌張。 —————— 1宋 劉攽 《新晴》 第37章 四回顧 (七) 淡淡遙山, 野渡飛鳥來,在溪水潺潺的長巷里打轉。簫娘亂麻麻的心如水亂流,似蟬亂聒, 漸漸又在席泠的寡語里岑寂下去。 下晌暨至陶家,走入綠蟾閨房, 見綠蟾懨懨倚在榻上, 縐紗裹輕體,添了幾分憔悴。簫娘便打趣:“哎唷,才困了幾日,就愁得這樣,哪里值得呢?” 綠蟾乍見她, 歡喜得要不得,忙捉裙下榻迎來, “你怎的又這幾日不來?往哪里走跳去了?” “左不過元家柏家張家王家的,總不得閑, 今日抽空來瞧瞧你?!?/br> 說話間,兩人暗暗對眼,綠蟾將屋里丫鬟追出去, 只留跟前常伺候那個端來茶果。 簫娘淺淺抿口茶, 和軟輕笑, “你不要急, 何小官人叫我告訴你,他向他父親說了要求你為妻,只等他何老爺回話。你們兩家官商有別, 總要等他老人家思慮幾日。何小官人又說了:‘伯娘告訴她一聲, 我父親答應便罷, 不答應我再想法子, 此生非她不娶就是了!’” 簫娘挺著腰板壓著嗓子,學得惟妙惟肖,真格似何盞就在跟前,一霎逗笑了綠蟾。她把苦懸多日的心擱下,蛾眉卻低蹙,又生出別的煩惱: “我信得過他,等他多少日子我都等得。只是我父親……我實話告訴你吧,我們兩家挨著你們家住了這么些年,從無往來,我爹時常不喜歡他父親的清高,兩家暗里較著多少勁。再一樁,我爹舍不得我,不肯我外嫁,他家也斷不肯入贅。我只怕兩位老爺互不相讓……” 簫娘亦體會,嘆了一聲,眼珠子骨碌一轉,“噯,要我說,你去與你那繼母說一說。你那繼母不是忌諱你在家中招贅女婿分了弟弟的家財?你請她幫著耳邊吹吹風,她必然肯的?!?/br> 綠蟾沉吟一番,這倒是個法子。天暗前送了她去,便走到繼太太房里將此事說了,繼太太豈有不好的?轉頭往陶知行跟前去說。 卻怪,陶知行這一遭倒沒一口駁回,只坐在榻上沉悶著擺袖:“這事情我要細想想,她不是你親生,你只管把她往家外頭推,卻是我的心頭rou。我得好好想想?!?/br> 繼太太翻著白眼去了,陶知行久在榻上思索,半晌長吁,正就把老管家吹了進來,“老爺,濟南那邊買銀的定錢已經到了,等著您檢點了,咱們就好與仇大人那邊,著手運糧了?!?/br> “慌什么?”陶知行剔起陰沉沉的眉眼,“晚幾天早幾天,這事情也得明年才能了結,不急這一時半刻的!” 老管家恭候榻下,見他攢愁,小心探問:“老爺是為姑娘的事情發愁?” 提起陶知行便長嘆:“隔壁何家想求娶綠蟾?!?/br> “老爺不是一向張羅著要招贅女婿?況且這何大人,與咱們家,不是一向有些嫌隙?” “想么是這樣想??扇缃?,好人才不愿入贅,不好的我又瞧不上,耽擱得綠蟾都十八了,再不出閣,她的臉面哪里擱得???何家雖瞧不上我為商,可那個何盞,倒像是真心,綠蟾給了他,也不怕受他苛待?!?/br> “老爺說這話招笑,誰敢苛待咱們家小姐?咱們家雖無權,可有的是銀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