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養禍水 第13節
晨起用罷早飯,何盞換了衣裳,欲往衙門里去,驀地被他父親叫往書房。屋里筆硯瀟灑,琴書雅致,瘦竹清幽,何盞拜禮請安,倚窗而坐,聽何齊吩咐: “這幾年,朝廷大力推行‘一條鞭法1’,今年還如往制,照舊收糧食。各地里長收繳糧食上來登記造冊時,你順便將次年施行‘一條鞭法’的稅制告訴他們,另外你們上元縣的田地丈量,也應盡快登記造冊?!?/br> 何盞鄭重頷首,“前幾日縣衙門集議就是商榷這件事,今年的糧收上來,兒子造冊時,會囑咐各地里長向百姓詳細解說?!?/br> 說到此節,他稍頓了頓,“父親,今年倘或是最后一次收糧,只怕仇家益發不會松手?!?/br> “我心里有數,他不松手,倒好了,貪墨的數目越大,捅到京師,自然有他的好果子吃,還怕他不伸手呢。只要他伸手,我這里便密告南直隸戶部,戶部侍郎聞新舟正與仇通判的岳丈有些嫌隙,必定送呈京師?!?/br> 何盞豁然一笑,拍了拍官帽椅扶手,“正該趁此時機整治整治這些貪官才是!” 何齊靜含一絲笑,吩咐他出去,不想剛出二門,聽跟前小廝說起昨夜隔壁簫娘來討藥酒之事,又折轉后門,去瞧席泠。 進門趕上席泠要往儒學里去,何盞便棄馬不騎,與他一道由秦淮河那頭過去。路上問起傷勢,席泠將昨日那場遭遇說給他,略微擺手,“倒沒有要緊,一點小傷,不足掛齒?!?/br> 何盞聞聽始末,心內大驚,“依你說,不過是幾個打手,受人錢財尋釁報復,可你脾性雖冷,卻待人有禮,又不曾得罪誰,會是誰指使呢?” “我想,大約的白豐年?!毕鲚p輕吐息,好似無怨無恨。 何盞卻為他滿腔憤恨,腮角咬得稍硬,“是了,除了他,還有誰能與你結怨?一定是他!你放心,我往衙門里叫了鄭班頭,請他來問話,必為你討個公道!” 誰知席泠輕輕莞爾,搖了搖手,“多謝你,白豐年小人德行,你就是請了他來,他也斷不會認。何況他上頭還有位陳通判,切勿為這點小事,得罪了你頭上的人?!?/br> 可那何盞卻是少年意氣,不肯聽勸,到衙便遣鄭班頭拿人問話。 白豐年果如席泠所言,抵死不認,反在衙內諷了何盞一通:“無憑無據,何主簿就說我買兇傷人,這是哪里的說法?你仗著父親在應天府為官,要替朋友出頭,可我白某人!也有功名在身,豈容你隨口污蔑?” 恨得何盞咬牙切齒,奈何確無憑證,連幾個打手還未抓到,只得任他狂妄。 那白豐年心胸狹隘,也窩了滿肚子的氣,一扭頭,打點了些東西往陳通判府上拜訪了一番。沒幾日,何盞果然被這陳通判“提點”了幾句,益發氣惱。 倒頭來,還是席泠寬慰他,“謝你為我討公道,只是如今你也漲了見識,當今世道,公道不在律法,更不在公堂,是在財勢?!?/br> 說這話時,他背立窗下,陽光越是滿渡他玉山一般的輪廓,就越顯得他背影漆黑。 何盞看不見他的臉,可聞聽他似嗟似嘆的聲線、好像有什么在逐漸落空,與往日甘于現狀的淡泊相比,又隱約添了一絲陰鷙的不甘。 后來檢算,大約他就是在這一刻開始慢慢發生改變,或是更早以前,何盞已無從追溯了。 卻說席泠被毆打之事不了了之后,不幾日便是中秋佳節。席家只得兩口人單過,簫娘做了好些月團餅,使席泠往何家送些,何齊歡歡喜喜要賞他,他只拱手相辭,干干凈凈打個空手回來。 倒是簫娘往陶家送去,綠蟾瞧那餅上是白兔抱月花樣,十分喜歡,拉著她榻上坐,“你的手到巧,這樣的模子哪里做來?” “往前在吳家,他們家就有這模子,我說出來,使泠哥兒畫了,拿到鋪子里請師傅雕刻的?!?/br> 綠蟾又笑,使丫頭端了兩碗熱騰騰的酥油牛奶來,那面上浮著香馥馥的一層油脂,簫娘忙不迭吃了,綠蟾見她愛吃,便把自己那一碗一并讓她吃,“中秋過后,便是我的生辰,你若得空,也過來坐坐,大家說說話?!?/br> 簫娘連聲應答,得了兩匹料子、兩壇子葡萄酒、并二兩銀子,高高興興回家。 這里把給綠蟾做的鞋收了針線,拿一兩銀子,走到正屋里臥房里招呼席泠,“我兒,你往街上買些rou蔬,買條魚、買鵪鶉、再買只肥鵝,夜里篩了酒你吃?!?/br> 往前十幾年,節下席慕白不是在窯子里,就是在賭桌上,席泠則獨坐書房,像此刻一樣,游筆寫文章,不甚在意,“你我二人,何必麻煩?” “大節下不麻煩,還哪個日子去麻煩呢?別犯懶,我在家做個鵝油燙面蒸餅你吃?!?/br> 席泠懸著筆看她,倏地笑了,“你一向這樣?” “哪樣?” “分明孤苦無依,還非得裝得有個家樣子?” 簫娘撅得嘴高高的,“什么孤苦無依?咱們倆不是相依為命?大節下,未必我做了你老娘,只曉得叫你領了薪俸交到我手上,卻連口好飯也不舍得給你吃?說得我也太心黑了些?!?/br> 懸著的筆尖墜下來一滴墨,席泠的心仿佛干燥的白紙,有點滴洇潤。他收罷紙墨,接了銀子,剛轉過背,驀地又被簫娘喊住。 她掣著他背上一塊衣料給他瞧,“哪里磨來?破了個洞你還不曉得,就穿在儒學里那班秀才眼前晃來著?臉面也丟盡了,換下來,我往上頭繡個花樣補好,保管瞧不出?!?/br> 她碎碎叨叨,沒完沒了,席泠覺得耳根子聒噪得很,像將將溜去的夏天,吟蛩喧囂,太陽照得人心里也跟著有些發燙。 ———————— 1一條鞭法:由明代萬歷時期張居正推行的賦稅徭役制度,該法規定:將各州縣的田賦徭役及其他雜征稅務合為一條,征收銀兩(從前征收以糧為主),案畝折算繳納。(本文架空引用,請勿細考。) 第22章 吹愁去 (二) 入夜,月滿中天,蛙涌潺潺。門前的溪淅淅瀝瀝,流來了綠蟾,帶著兩個丫頭與晴芳,提著個三層髤紅鳥籠式食盒、裝了一甌糟鵝、一甌熏rou、一甌山藥雞rou元子,一并與簫娘燒得六樣菜擺在石桌上。 這廂與席泠福身見禮,挨著簫娘落座,悄悄告訴,“家中許多親戚,吵吵鬧鬧的沒意思。我請示了父親,過來你家坐一坐,父親應允了?!?/br> 原來綠蟾信步園中,見滿月皎皎照花影,銀河清淺映窗櫳,詩情大發,無奈家中無人聯句,思及席泠,便特意請示她父親往這里來。陶知行料想此節,席泠少不得外出應酬,家中大約只剩女眷,便許她過來。 不想料得錯了,不單席泠在家,連那何盞也點著個燈籠前來,人未進院,聲先嚷開,“碎云,家中實在無趣,盡是些趕著來拍馬奉承的門客,我躲到你這里,咱們吃酒聯句如何?” 旋即提燈進門,見院中燈燭交輝,除了席泠簫娘二人,案上還坐著隔壁綠蟾,三位仆婢在后站著,提著小燈,把她面目照得恍如姮娥。 何盞一時進不是,退不得,尷尷尬尬立在門前。簫娘將綠蟾暗窺,見她赧容羞紅,眼波低轉,便走去拉何盞,“小官人來了,愈發熱鬧,怕什么呢?這里又沒人吃你,只管坐著,我去添碗加盅來?!?/br> 未幾添了碗筷,四人對坐,簫娘篩了酒,聽他三人聯句飛花。她聽不懂,便在席上嘟囔,“你們說的什么?字字我都聽得曉得,連成一句,我就聽不懂了,我臊也要臊死在這里了?!?/br> 席泠未開的唇含著一縷笑,沒出聲。倒是綠蟾羞答答窺一眼何盞,輕掣她的袖安慰,“不要緊,我們飛花,你唱一段,也不至于干坐著?!?/br> 簫娘勝在參與,樂滋滋瞧著綠蟾,把她的手握一握,要唱段《紫釵記》助興,席泠取來短笛,為其伴樂。 唱罷,她把腰一折,一張粉臉倏地湊到席泠眼皮底下,“你還會吹笛呢?” 那兩簾睫毛忽閃忽閃輕扇,席泠便想起她方才的唱詞:妝臺宜笑,微酒暈紅潮。這一細瞧,他便添了兩分醉心,歪著眼笑她,“許你多才多藝,就不許我會吹個笛?” “你會不會好好講話!”簫娘剜他一眼,屁股落回座,“問你哪樣就答哪樣嘛,非要刺拉拉的才肯罷?!?/br> 何盞正與綠蟾對了目,綠蟾赧容羞垂了,他有些尷尬,就借故打趣,“伯娘倒似碎云的親娘一般,我們這些朋友,可不敢與他這樣講話?!?/br> 簫娘有些憨醉,抱著一把瘦壺問:“他是不是很兇?你們那些個同窗都怕他?” “倒不是兇,只是憑你說什么,他一雙眼射來,好似冰凍三尺,都沒了趣,誰還敢與他玩笑?” 簫娘連番點頭,趁著酒性,像撫小狗似的把手擱在席泠頭上亂撫,“是是是!我兒像是打冰窟窿里撈上來的,五臟六腑都冷!” 撫毛了席泠的髻發,他起身往屋里去整裝。簫娘與何盞綠蟾在外嬉笑,偏何盞又與綠蟾聯起句來,簫娘干坐著,對自己胸無點墨很是憤郁,接連吃了幾盅酒,麻雀一樣跳著腳往屋里尋席泠。 人未到聲已入,“我兒、我兒!你怎的比個姑娘還要事多,出去嚜,他們作詩,我聽不懂!” 席泠剛拂完髻發,理著衣襟回首,見她已歪著身子落在榻上,闔著眼枕在炕桌。席泠不大能吃酒,沒吃幾杯,倒還清醒,走到跟前睥睨她,“你吃醉了?” 簫娘的腦袋在胳膊上搖一搖,仍舊閉著眼,腮上紅云浮動,“我兒,娘要發財了,好大個金元寶……” 說話間,想伸手去夠,那條胳膊卻混軟無力,抬不起來。席泠曉得她吃醉了,暗笑一下,扭頭倒了盅茶擱在炕桌。 原是要搖醒她,可鬼使神差的,伸出的手又蜷回袖中,盯著她的臉看半晌,然后俯下腰,往她臉上親了下。他不知道她會不會醒,但他的心跳已驚得星密月明,風細柳斜斜。 他的吻輕如夢蝶,她的腮軟如夢田。 雙影映在窗,一個彎腰一個伏倒,何盞正巧背對,綠蟾卻將那匆匆一匯的影瞧得一清二楚。一顆心驀地一抖,抖落了何盞遞來的酒盅,撒了他滿袖葡萄酒,慌得她忙握著帕子替他搽,“對不住對不住、是我失了手?!?/br> 何盞也忙笑,“不妨事不妨事,小姐別驚慌……” 四目稍攏,一個別眼一個垂首,該夜,便是四副心腸,各有思量。 中秋之后,麗日在天,西風漸緊,吹落慘綠愁紅,河岸卻仍繁花似錦,自有鶯聲到碧霄。 溫暾弄晴時候,紗窗有倩影。因綠蟾生辰,簫娘換得好衣裳,穿一件湘色細絹對襟衫,扎妃色百迭裙,將做好的繡鞋、一并幾條花鳥汗巾子拿布包了,預備一道送去。 臨出門,又走回裂了痕的妝奩前,把左邊腮蹭了蹭。怪了,那片腮,像是昨夜棲息過一只蝴蝶,留下了什么痕跡,叫她似夢非夢,似醒未醒。 她實在記不起醉酒后的夢,無所謂地笑笑,正出西廂,迎面見何盞進院,還戴著忠靖冠,端端正正,大約剛由衙門歸家。 簫娘把眼輕吊,笑瞧他,“不巧,泠哥兒還沒回來呢,小官人若尋他,請晚些再來?!?/br> 誰知何盞背后伸出手來,握著個長匣拱手,“小侄不是來尋碎云兄,是特來尋伯娘?!?/br> “哎唷,怪了,你找我有哪樣事情?” 素日往來,何盞也知簫娘脾性,是個掉錢眼里的,左右鄰舍皆知她與席慕白并未禮成,席慕白死后,她無處可投身,在此不明不白地混著,眾人雖背后有議論,到底也是席慕白的女人,不好多講。 倒幸得她在,照料著席泠飲食起居,何盞便也待她尊重有禮,仍然尊稱她“伯娘”。 這廂將個匣子托給她,“我瞧伯娘舉止大方,不像那些個沒見識的婦人,只顧怕事躲閃,因此特將此物托付伯娘轉交綠蟾小姐。她今日生辰,與她既有幾面之緣,又有中秋之分,豈有不賀之禮?” 簫娘接了匣子打開瞧里頭,原來是一支翠玉雕的荷苞步搖,底下墜著小小一只粉碧璽打的蜻蜓,格外別致精細。 她未拒未應,抬眼將人嗔一嗔,“我當是什么事情,原來是你做了‘張生’,還要叫我做個‘紅娘’,私下為你傳情??闪瞬坏?,要是叫她家老爺曉得,我怕要纏上官司呢!” 何盞斯文笑笑,摸了個錠子奉上,“若換旁的人,這話我提也不敢提??刹锊槐人齻?,小小點事情就嚇得那樣,伯娘是有些膽識的?!?/br> 接了銀子掂一掂,少說五兩,簫娘立時笑了,把下巴微挑,“不為你的錢,就為我看你不錯,不是那等狼心狗肺的薄情郎,這才愿意幫你。噯,你可別鬧出什么笑話來,叫人聽見,只怕我也脫不了干系?!?/br> “您只管放心,我的品行,您還信不過?” “信不過你,你就是抬十萬銀子來……”說到此節,簫娘想想十萬銀子,不敢夸口了,咽下半截話,只怕遭天打雷劈。 趕上席泠歸家,門前見二人,白問一句:“你二人說什么呢?” 簫娘沖何盞擠擠眼,迤邐擦過他的臂膀,“不告訴你。噯,鍋里還溫著飯,你自己擺來吃?!?/br> 席泠在后頭笑,“哪里去?” “不要你管?!焙嵞锉е及?,鶯聲滯后,卻眨眼沒了影,鉆進隔壁陶家后門。 門戶重重滿花溪,各色菊花都開遍。簫娘隨晴芳幾折門戶,到陶家大花園內,山石疊嶂,穿過假山,有一水池,池上建著間水榭,四面明窗,重重紗幃。 正是繡簾朱戶好藏嬌,踅入水榭,琴榻畫桌,玉爐銅壺,美人其中笑。一個辛玉臺簫娘是認得的,另有一位姑娘,綠蟾引薦,是巡檢司元家的千金。 另有幾個丫頭圍席而坐,綠蟾鬢點釵鈿,頭戴步搖,紅袖相招,使丫頭搬了杌凳來,也請簫娘坐,“男客在外頭與父親吃酒,幾位姨媽在太太屋里說笑。我們姊妹幾個便到這里來另擺席,你來了,也在這里與我們玩耍?!?/br> 簫娘把帶來的鞋子汗巾奉上,唱喏千秋。席上那巡檢家的千金元小姐,因見那鞋面做得不差,拿在手上看一會,央說簫娘:“我正缺雙入冬穿的鞋,煩你給我也做一雙,隔日我使人送料子彩線與你?!?/br> 有得賺的差使,簫娘自然應的。只是那玉臺,障扇嗤笑了兩聲,“我瞧著平常,還不如我家中的婆子做得好,你什么時候眼界也窄起來?” 話音甫落,得罪了三個人,綠蟾是她表姐,自然不與她計較,那元小姐面皮上卻有些掛不住,漲得臉通紅,不知如何作答。 簫娘早與玉臺結怨,暗暗咬牙切齒,轉念一笑,“我活計尋常,是不大好,不過是元姑娘好心,賞個差事我做,叫我有得糊口,玉姐怎的體諒不到姑娘的善心,反說她眼界窄呢?” 玉臺唇磨了兩下,把簫娘剜一眼,對著元小姐笑笑,“我一個表姐犯好心還不夠?你又犯什么好心呢?有這好心,街上舍個叫花子不好,何必給那沒臉沒皮成日打秋風混飯吃的人?誰家沒幾門子窮親戚,那些人我最曉得,面前吃著你的,別過臉不知怎樣笑你傻呢?!?/br> 簫娘欲含譏還口,偏玉臺的貼身丫頭見縫插針,拔頭出來說話,狀若調和,卻不為公道,只為叫玉臺消氣,因此話里只管把簫娘往低貶: “姑娘,是您不好,元姑娘發元姑娘的善,與您何干?常言道寧作一善,不作一惡。元姑娘問心無愧,遇著沒良心的,不怪她的不是,只能怪那沒良心的人。你又出這個頭,人轉背不說元姑娘,倒要說你傻了?!?/br> 話說到此處,簫娘一時語塞,待要再諷她,又只怕難聽話出口,把這新認得的元小姐也得罪了去,叫她還如何混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