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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體恤無丁女戶,稅租減半,且免身丁錢、助役錢,并免差役。 她家也是無丁女戶,對此頗為熟稔。種種減免之下,還有五百多稅錢,可見詹事的母親幾年下來,田產已可算小豐之家。 詹事微微笑了下,沒有謙謝,臉上神情驕傲又悲傷。 仲簡提了茶壺過來,經過柜子時,順手拉開柜門,單手摸出兩個茶碗,一一放到二人身前,斟了熱茶。 恒娘輕聲道:“多勞你。仲秀才,你也坐?!敝俸嘃c頭,放下茶壺,在側方落座。 詹事喝了口熱茶,低了眉,繼續說道:“不料官府查知,家母尚有父親在世。勒令撤銷女戶,所有田產,記入其父名下?!?/br> 他屢次提及外祖,皆以「其父」稱之。好像這人只是他母親的父親,與他半分關系也無。 恒娘想起自己在城中的舅父一家,小口喝茶,當做沒聽出這點糾結。 詹事頓了頓,忽然笑道:“周婆言的故事,多半是女子所述。今日我這個男子在這里婆婆mama,倒讓薛主編見笑?!?/br> 恒娘頓時明白:接下來的話,必定是他痛極之處,方用這樣玩笑似話語引開。 恒娘辦周婆言以來,經常有人找來報館,想要說一說心中的隱秘或積郁。 有毫無顧忌,入門就慟哭陳說的,有如袁夫人一樣,痛在心頭,反復磨碾,出口竟成反話的。也有詹事這樣,每到痛處,便下意識顧左右而言他的。 清澈雙眼看著他,聲音柔和真誠:“有什么可笑的?世上男子,誰能無娘?” 本是一句安慰話,詹事聽了,卻似忽地癡了。三十幾歲的人,整個眼眶都突然一紅。 男子低沉聲線有些嘶?。骸八赣H是個不知疼愛妻兒、也不會長遠打算的人。得了這意外之財,也不說交由家母繼續經營,好多生些孳息出來。 反日日出去尋歡作樂,一兩年間,便將家母攢下的家產敗光。他不耐窮,轉頭又打上家母的主意,再次將她賣與他人?!?/br> “這次賣與一個官宦之后。家母被押著去了,不到一年,生下我來。我剛斷奶,不足一歲,便被那家家主賣與鄉野村民鄭七做兒子?!?/br> 恒娘不禁驚呆:“令……” 本想說令尊,看看詹事的臉色,臨時改口:“這人既是官宦之后,為什么要賣自己兒子?” 詹事搖搖頭,淡淡道:“他兒女不少,雖靠著恩蔭做了個小官,俸祿養不起這許多人。賣給別人,既少了嚼耗,又白得一筆錢?!?/br> 這解釋讓他忍不住嘴角浮起一絲譏笑,正與旁邊仲簡眸中刺眼的亮芒交相輝映。 他轉眼看看仲簡,方繼續說道:“我四歲時,家母偷偷從他家找來,將我抱回去。不過半載,又被那人再次轉手,賣與另一個叫程十乙的人?!?/br> 恒娘不忍心用同情的目光去看一個三十幾歲的成年人,只能低頭喝茶。心想,他娘不知該有多么痛苦? 詹事眼睛總算沒那么紅了,反咧嘴,冷笑了下:“這事是如何東窗事發的呢?是頭一家買我的鄭七不干了,去官府投牒申告。官府請了那家主去詢問,被家主抵賴,反咬一口,說是鄭七誣告攀賴,我壓根兒不是他家的孩兒。主官也昏聵,見家主是衣冠之后,一味偏袒。當堂用刑,差點沒把鄭七打死?!?/br> “家母偷偷到了官府,聽到家主不肯認我,再無法忍受,出首相告。她是侍妾身份,出告家主,以卑犯尊,挨了一百大板。然總算是把案情剖析清楚?!?/br> “主官見家主出賣親子,不免也痛心,罵他為父不父。本應責以杖刑,然他是官宦之后,不能輕侮,僅施小杖二十,以示懲戒。 家母只是侍妾,不是正妻,不能以出妻之禮出之。受杖之后,著令歸還主家,并申斥誡勉,家主已受處罰,讓她日后小心侍候,不得心存怨懟?!?/br> “我時年五歲,官府見那家主實在沒有養我的心思,便將我交于族長代為撫養。至于鄭七,主官言道,我乃宦裔,彼為農夫。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不應來找我相認。逐出公堂?!?/br> 仲簡短促地笑了一聲:“非我族類?在這位主官眼中,衣冠之后與鄉野村民之間,竟連一族都算不上了?莫非二者之間差異,竟比我華夏族與蠻夷之間還大?” 恒娘抬眼,又見到他眼眸中的刺,明晃晃地,又尖又冷。 詹事冷笑:“否則,怎能顯出其衣冠文章,道德君子的高尚?” 恒娘問道:“后來呢?你如今做了詹事,總可以讓那家主另眼相看,讓你娘有好日子過了?!?/br> “好日子?”詹事想冷笑,然而嘴角抖動,竟比哭還悲哀,“我二十歲得中進士,家主來見我。族長方告知我前因后果。原來,自那場官司后,不過百日,我娘就在那家里沒了?!?/br> “族長還告訴我,那兩年,我娘在他家還生了個小妹,也被那狼心狗肺的畜牲給賣了,去給人做養媳。 等我依著地址尋去,才知道,我這個沒見過面的小妹,在那戶人家還沒長到九歲,就被那如狼似虎的一家人禍害死了?!?/br> 恒娘直起身子,聲音輕顫:“所以,圣恩令里會有jian/yin幼女,雖合同強的條款?這是為了你的妹子?” 那是一條,不,無數條尚未完全長成的生命,是詹事的meimei,是一臉嬌憨的蘭姐兒,是尚未見過這人間最美好的時光,便已遽然凋零的無數花朵樣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