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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衙役上前,替宣永勝取下木枷。恒娘在官府「罰銅十五斤」的文書上摁下鮮紅手印,肚子里飛快計算,一斤銅折抵一百二十錢,十五斤該是多少錢? 門口小聲議論了片刻,一些粗通文字的婦人替眾人解釋大尹的判罰,以及青年公子的倡議,過了一會兒,人群中慢慢響起狂喜的呼喊。 “周婆言!周婆言!我們有了周婆言!” 女子聲音慣常清脆柔和,這幾聲呼喊卻如荒灘的沙礫,粗礪嘶啞,聲線不穩,似是下一秒便要哭出來,卻又夾雜諾大的狂喜。 像是冬日最后一場大風刮過荒原,既帶著冬日最后的絕望,又蘊著巨大的生機與渴盼。 開始是幾個人,十幾個人,最后數百婦人的聲音匯合在一起,或高亢或纖細,或尖利或低啞,層層疊疊堆壘,似要將那暗沉沉的京兆府屋頂給戳出一個大洞來。 恒娘也被這聲勢嚇住,回頭一看,便看見潮水一樣的女人,尖叫著,歡呼著,不顧衙役們的呵斥阻攔,鞋飛了,發散了,依舊不管不顧,沖進京兆府大堂。 一個膀圓腰粗的婦人推開眾人,沖在最前頭,一把抱住她,高高朝天上拋去。 眼看著京兆府年久失修的大梁快要砸到臉上,恒娘嚇得驚呼出聲,好在此時沖力減弱,人又開始快速下墜。 反復幾次,她總算可以勉強鎮定下來,呃,甚至還有點喜歡上了這樣,令她想要放聲尖叫又大笑的活動。 陳恒從公堂上站起來,示意衙役閃開。婦人們抬著恒娘,高抬著頭,挺直脊背,驕傲地揚著下巴,浩浩蕩蕩出了京兆府大門。 “沒想到今日這樁事,竟是如此結束?!本┱赘浇亩有巧?,豹眼男子此時已然神態悠然,笑道,“幸得大小姐今日這番任性胡為,引來殿下出面,替我們省下若干首尾。阿彌陀佛,大小姐難得做件好事!” 仲簡不語。他人站在上峰身后,卻沒怎么聽上峰說活。一雙眼睛忍不住望著樓下街面,婦人們將恒娘高高抬起,小小的浣娘,如同一片青色的柳葉,漂浮在人群之上。他捕捉著她的叫聲,從最初的驚懼到后面的興奮。 唇角忍不住露出微笑:原來她骨子里竟是喜歡刺激的女子。將來若有機會,不妨教她騎馬,她想必會喜歡在勁風中奔馳的感覺。 京兆府里,青年公子從屏風后轉出,滿臉悵然若失。 陳恒心知肚明,笑道:“微臣沒料到,殿下亦讀《妒婦記》這樣的雜書?!彼讲潘e「周婆言」的故事,便出自《妒婦記》。 東宮設經筵講讀,兩府諸位執宰隔日輪值講經,間或亦有天下聞名的名家大儒受邀。 太子殿下的學習任務甚重,居然還有余暇涉獵這等閑書,陳恒不能不表示驚訝。 青年公子苦笑:“陳卿明知故問了。這是安若小時講給我聽的。你常去橡槲別苑會她,焉能不知道,她最愛看這些雜書?” 陳恒聽出這話里的一絲幽怨,忙聲明:“大小姐這處別苑,微臣去得也少,不過逢上大小姐心情好,做些論書賽詩的雅會,微臣蒙邀去坐上一坐?!?/br> 青年公子愈加幽怨:“她從不邀我?!?/br> 陳恒被他這眼神看得背心發冷,忙笑道:“殿下日理萬機,再說兩位既已訂親,總該避嫌?!?/br> “她也是這樣說辭?!碧映蛞谎坳惡?,舉步朝外走。陳恒暗松一口大氣,忙跟在后面,送他出去。 “不準我去太學找她,不準我在宮中堵她。自她去了太學,我已有兩月未曾見過她?!闭Z氣苦澀辛酸。 陳恒落后半步,恨不得把耳朵堵上。硬著頭皮,小心措辭:“以后的日子長著,殿下不必急于一時?!?/br> 門外光線明亮,青年男子不由得對著陽光,微微瞇起眼,正好見到對面清風樓上一個高大挺拔的男子身影。 兩人目光對上,那男子微微低頭,以示恭敬。等他抬頭,青年男子朝他遙遙一笑,亦頷首略作招呼。 陳恒隱約認出,那人正是在胡儀處見過的太學生,彼時不知為何,與大小姐一起受罰。不由問道:“殿下認識這人?” 青年男子收回目光:“有過幾面之緣?!辈辉偌氄f,自去了。 街上婦人抬著恒娘游街,不斷有人加入隊伍。兩邊街沿站著許多男子,都驚奇地張望著這群衣著雖樸陋,卻意氣風發的女子。 皇城司在幾條街外布置下人手,意思是到彼處為止,不得繼續前行。 恒娘也怕人群越來越壯大,若有jian人混入,易生出事端。到了皇城司設卡的地方,乖乖落地,與諸位娘子一一揮手道別。 眾婦人散去之前,都高聲笑喊:“周婆言,周婆言,好名字,我們都記下了?;仡^必買?!?/br> 恒娘心情激蕩,忍不住將手圍在嘴邊,放聲說道:“記住啊,你們都是周婆,你們,每一個人都是周婆?!?/br> 直到人群走遠,仍有高亮的笑聲傳來;“我們都是周婆,這周婆,天下女子都做得的?!?/br> 恒娘放下手,一轉身,便見一個俊美男子站在皇城司邏卒邊上,對她露出一個極淡極淡的微笑:“薛恒娘,你今日頗得意?!?/br> 恒娘歡喜激悅,看他時想到的都是他素日的好處,不再計較他氣死人的冷言冷語,重色輕友的劣跡,眉眼開花,笑道:“秀才,我真的很開心?!?/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