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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話音輕柔,字字悄聲,聽入莫大娘耳中,卻不啻于那一飛竄天的炮仗,節慶日里最粗的爆竿。 炸得她老人家頭皮發麻,手指不自禁收緊。 恒娘輕笑一聲,再加一把火:“大娘只要把嫁妝單子還我,我與莫家,自此再無干系?!?/br> 莫大娘也是生意場上滾打過來的人,瞬間想明白其中利害關系,探手入懷,掏了嫁妝單子,一手遞給恒娘,今晚第一次舒展眉頭,說了句真心話:“恒娘,你是難得的水晶心肝人,可惜你我今世沒有姑媳緣份?!?/br> 想到從此不用再受那早無情意,一門心思撲在兒子上的夫君轄制,不用日日為著后院侍妾爭風吃醋、打架鬧事煩惱,自此以后,諸事皆可自主。 心頭一口憋了幾十年的濁氣緩緩吐出,竟如那黢黑干涸的枯井,重又注入水流,吹到人間的風,曬到人間的太陽。 抬起頭,朝四周一并挨著的賓客們揚聲說道:“我家孩兒沒有福氣,新娘子還沒過門,便被閻王爺招去了。雖是恒娘心善,想要替他守著??晌乙彩桥?,知道這里頭熬著的苦。 恒娘是花朵兒一樣的小娘子,豈好過這樣的日子?既是他爹不在了,今日我做主,莫家與薛家這頭親事從此休提。他日恒娘若是嫁得遂心兒郎,莫家一定備厚禮,登門道賀?!?/br> 恒娘倒沒想到,這一整晚掛著副刻薄嘴臉的大娘,竟能說出這樣敞亮的話來,大是意外,站直身子,盈盈下拜:“謝過大娘?!?/br> 因著莫大娘是事主,雖是律法規定,要一并帶回問話,巡檢卻沒有給她套繩子。 此時見她與薛恒娘拉拉扯扯,巡檢頭子眉頭一皺,朝仲簡看去,見這位皇城司的親事官神色冷淡,并無異色。只當是他們辦案手段,怕事涉機密,也只好閉口不問。 仲簡帶了恒娘三人,一路走到街巷轉角,大力拍開一家車馬行的大門,替恒娘雇了一輛馬車:“車資請自付?!?/br> “這個自然?!焙隳镒尨浣銉汉吞m姐兒上車,自己回身,朝仲簡一福,還沒來得及說點什么真誠感人的道謝話,已被簡仲打斷:“她們走,你留下?!?/br> 恒娘一怔,抬眼看到他那張冷冰冰的臉,眼神倒不似方才凍得人掉渣,反而有些探究之意。 無奈之下,只好交代翠姐兒,讓她回去好好安撫薛大娘,哪些能說的,哪些不能說的,都細細說明。特地提到,仲秀才一節,一個字都不用跟大娘提及。 仲簡在一邊聽了,面色稍緩。 駕車的車夫打著哈欠,嘟噥著揚起馬鞭,鞭響馬嘶,車輪滾動,載著兩個提心吊膽的姐兒走了。 仲簡與恒娘站在路中間,彼此審視,一時無人說話。 月光如水,照著遠近屋脊如剪影,高低起伏。兩道斜長人影落在灰白色街面,好似時間靜止在這一刻,再無動彈。 作者有話要說: 高高興興取了章節名,結果寫到這里,才寫到月明,還沒走到州橋。無奈只好改名,下一章再叫月明州橋。 第14章 州橋月明 “你對莫大娘說了什么?” 半晌,仲簡方開口問了第一句話。 恒娘正悄悄打量他,仲簡眉眼深刻,鼻梁高挺,月光照著他的臉,營造出重重暗影,偏生一雙眼睛極亮,似在極黑夜空閃著寒芒的星子。 “立嗣?!彼喍袒卮鹨院?,跟仲簡商量,“仲秀才,我們能邊走邊說嗎?” 說著,忍不住就打個噴嚏。嫁裳已經留在莫家,她身上仍穿著白日里干活的單衣短裙,窄腳長袴,九月的夜風一吹,透體生涼。 仲簡轉過身,舉步朝前走去,一邊皺眉重復:“立嗣?” 恒娘停止在原地呵手跺腳,連忙跟了上去,心中微微好笑。 這位仲秀才,從頭到腳一副生人勿近的冷酷樣,真說起話來,卻意外好通融。 今晚三番兩次求到他身上,雖然他始終一張臭臉,卻一次也沒有真正拒絕過。就連被自己以秘密要挾,也沒有真正動怒。 這可真讓人意想不到,令京城人人色變的察子,原來竟會是這樣心軟的人! 口中解釋:“若是莫員外活著,必定是為他兒子立嗣。如今莫員外既然不在了,莫大娘寡妻無子,自然可以做主,挑個自己喜歡的孩兒,為先夫立嗣?!?/br> 依照本朝律法,若夫死妻存,而又無子孫,為了保全家業香火,允許妻子為亡夫立嗣,稱為立繼。立繼以妻子的意見為主,尊長與官府也不能強逼抑勒。 是以莫大娘一聽到恒娘的提點,立即動容。且毫不猶豫,痛快地與恒娘分割清楚。 當其時也,她不僅不再想留下恒娘,反而唯恐她走得不夠快,不夠徹底。若是恒娘不走,保不準就鬧出婆媳二人爭相立嗣的鬧劇。 恒娘回想起莫大娘那副如枯木逢春的容光,不由得心想,說不定再過些時日,這莫大娘還能干出招個接腳夫、梅開二度的事情來,仰起頭來,抿嘴一笑。 仲簡側過頭來,正好看到她仰頭望月的微笑,在月光下清麗動人,不禁微微一怔。 輕咳一聲,方想起自己要問的話:“這也就是你一聽到莫員外過世,立即轉變態度的原因?” 先頭還口口聲聲,情真意切地要為莫少爺守節立嗣,后頭竟能面不改色說出,「我與莫家,實無干系」的話來,這等翻臉如翻書的本事,她一個二八年華的小娘子使出來,竟是爐火純青,讓他這專干這等勾當的人,都嘆為觀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