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愈發寒冷，夜也漸長。這不僅讓人回想起天還沒亮就騎車上學的中學時代，還令人從中學時代的夢里獲取一些生活的靈感。終于，符黎學會了如何與領導相處。

    術業有專攻，Elena雖然在插畫上吹毛求疵，卻不喜歡閱讀漢字。她看得出來，因為樣張交上去，不過多時，就被指出“文章太深了”“根本讀不下去”。每個人的偏愛和習慣都不盡相同，現在，她不會再感到難過，也不準備把上司的意見傳達給撰稿人。她發現問題不是“文章不好”，而是“如何讓好的文章得到掌權者的認可”。

    除了修改文章，她還有許多事要做：偷偷讀書，撰寫短小精悍的博文，或者去網絡文學網站尋找有供稿意向的作者。她打算冒一個險，到時候只字不改，再將樣張交上去。Elena今日不仔細讀，屆時也不會有耐心讀下去，只要一口咬定這是改過的，讓她去懷疑自己的閱讀水平吧。說到底，符黎固執地認為Elena的看法并不重要?？梢韵胂?，她分明更喜歡雜志、圖片、視覺性的刺激。

    ※

    周末，又是例行補課的上午。臨近寒假，學校為了喚起高叁生沸騰的熱血，組織高叁年級去郊外攀登名勝古跡。小葉平日里就不常出現在課堂上，這次得了重感冒，又沒能參與。休息時間，符黎看著男孩睡得翹起的發絲，忽而擔心他會不會感到孤單。

    “太久不去上學，同學們還記得你嗎?！彼龁?。

    葉予揚戴著白色口罩，說話時仍略帶鼻音：“當然了，不記得我也記得往空座位上扔卷子?！?/br>
    她想起自己的高叁，同窗們有學藝術的、練體育的、受傷留級的、轉校的，最后只剩了二十幾人，徹底變成小班教學。每次從第一排往后傳卷子，總有學古琴的男生一份，久而久之，他的桌上堆滿各科試卷，七零八落，通常是學習委員過去幫他整理好。最近聽說他們在一起了，時隔六年，兜兜轉轉又回到高中時暗暗醞釀的戀情。

    “寫情書的女孩怎么樣啦?！彼龁?。

    “??？哦，那個，”小葉揉了揉頭發，“挺好的，我都說清楚了……”

    “音樂節加你好友的女生呢?！?/br>
    “我說我是高中生，那姐就沒理我了?！彼卮鸬寐唤浶?，好像并不在意。

    “我想也是?！彼缇土舷氲搅?，女孩們通常不會對高中生有什么特別的想法，除非她們本身也是未成年人?！靶∠纳眢w還好嗎？”

    “挺好的，沒感冒，”他起身去書柜旁的桌上拿紙巾，“小符姐很喜歡他嗎?！?/br>
    “我已經是粉絲啦?！彼婢咭魳啡说牟湃A和偶像的臉，如果自愿走進市場，大概沒人會不喜歡。

    葉予揚整理完，又戴好口罩坐回來，想著如何自然地提出他的請求。

    “那，我有個關于夏的謎題，如果沒猜出來，明年叁月就陪我去學校的成人禮，怎么樣?！?/br>
    “成人禮，我去合適嗎？”話一出口，符黎就覺得已然暴露了心思。她時而羨慕小葉青春年少，也時常懷念從前，如果有什么獨屬于學生時代的事，即使在局外旁觀，也想跟著湊個熱鬧。

    “那天學校不查人，我就說你是jiejie，而且小妹也會去?！彼樦恿嗽?，沒注意到任何異樣。

    “好呀，出題吧?！彼α诵?。

    葉予揚讓她猜測為什么小夏屢次拒絕網絡電視劇和綜藝節目的邀約。她首先想到他的病癥，重度抑郁，或其他相伴而生的精神類疾病。她把孤獨障礙、思覺失調、解離癥都說了一遍，才被告知“與生病無關”。她又想到錢、時間，但小夏看起來不是十分在乎性價比的人。其實，符黎幾乎毫無線索，而小葉一開始就沒打算讓她說出正確答案。不過她又覺得有趣：從原則上來說，這里存在無數種可能性，她可以任意發揮感知力，像個沒頭沒尾的推理游戲。

    “因為……感覺自己實力不足，怕效果不好，所以干脆拒絕了?！?/br>
    ——那個人確實用過類似的推托，他甚至猶豫了一秒該不該把它當做正確答案。

    “唔……要不然，你再猜猜?！?/br>
    “我知道了！”她輕輕拍了一下手，“一群人，在特定的場合里變得親密，但等那段時間一結束，他們就得回到各自的生活里。他不喜歡這樣，所以從一開始就避免它發生。就好像你知道自己很難出戲，就干脆不去演戲?！?/br>
    小葉怔了幾秒。如果否決了這個答案，實在也想不出更新奇的借口。雖然不想承認，但他還是選擇了實話實說。

    “你們是失散多年的親人吧！”

    “那你猜猜是不是?！?/br>
    符黎朝他眨了眨眼，知道這差不多就是正確答案。她也覺得奇妙，自己抓住了一閃而過的靈光，而那恰恰是從玻璃制品中折射而來的。小葉吃了驚，然后xiele氣。白色口罩上方，他的目光耷拉下去，把“心情低落”四個字都寫在眉頭上。

    兼職教師故意默不作聲，翻了一會卷子。兩叁分鐘后，她手底翻出一張最重要的遞過去，又清了清嗓，小心翼翼地問：“那中提琴演奏家的成人儀式，我還有機會見識一下嗎？”

    他剛拿起筆，眼睛又忽然亮了起來?！爱斎挥?！啊對了，班主任說那天可能安排我拉琴，不在體育館就在禮堂，到時候我再提醒你?！?/br>
    她答應了一句，看了看手機熒幕上的時間?！耙魳穼W院?？嫉臅r間定了嗎？”

    “嗯，寒假回來就差不多初試了，復試在叁月底?！?/br>
    “好緊迫啊?！狈璨挥傻酶械叫呐K微微緊縮。她不懼怕考試，但仍然為學生感到緊張?！耙院笾苣┮灰艚o你專心練琴？我看了前幾年的分數線，你完全沒問題?！?/br>
    她明白自己的任務不是幫藝術生從零分考到及格，而是從七十分提高到九十分。但他完全不必這樣，只要專業課高分通過，文化課只需過線即可。

    “可是，我周一到周五去老師家練，回來也練，周末等你走了練，你來之前我還在練?！?/br>
    “好了好了，我知道啦?，F在不練了，葉同學，我們先完成這幾道漂亮的選擇題?！?/br>
    符黎拿起碳素筆，在草稿紙上和他一起解題。偶爾她會刻意追求這種感覺。如今回頭看過去，高中的考試題并不復雜，至少，它永遠擁有正確答案——多么單純，曾經有多少高中生對此深信不疑。她看著低頭做題的男孩想，如果這個世界也這么簡單就好了。

    ※

    下午，她提前了一小時結課，買了薄底披薩、小食和蘇打汽水，走向一座陌生小區。墻體顏色和窗戶形狀都透露著年代感，旁邊，老人和小孩子們與她擦肩而過。她按照他說的，看見第二個快遞柜左轉，進入第一幢樓。五層，按下門鈴后，衛瀾打開了門。

    她打了招呼，把裝有食物的保溫袋遞過去?！皝?，”他迎她進來，“外面冷嗎?！?/br>
    符黎點點頭：“頭發都要凍住了?！?/br>
    “喝熱巧嗎？”

    “好啊?！?/br>
    他的房子是一居室，裝修風格簡約而溫馨，適合一個人住，抑或與朋友同居。玄關處，地上有一雙為她準備的拖鞋，粉色，毛絨絨的，上面有幾個草莓圖案。太貼心了，她想。盡管她警告自己不該胡思亂想，但自從上次酒吧相聚之后，她再也無法忘記令兒聲情并茂的渲染。

    過了兩分鐘，衛瀾把咖啡杯端到茶幾前?！爸x謝，”符黎說，“對了，可以幫我挑一款項鏈嗎，我想送給撰稿人作為他供稿的回禮?！?/br>
    糟了。她臉上笑著，卻在內心敲打著自己的腦袋。請男性朋友幫忙挑選配飾，難免有迎合刻板印象的嫌疑。

    “沒問題，你有大概的范圍嗎?！?/br>
    “嗯……”符黎思索了一下，“我想要找珍珠一類的項鏈?！?/br>
    衛瀾坐在她旁邊，用手機搜索。她湊上去，動作十分自然，他也大方分享手機頁面，像一對親密友人。網站里全部是美麗的女性模特，他似乎誤會了撰稿人的性別，但符黎想到仲影的身體，覺得“女款”反而更適合。況且，除了尺寸問題，這些東西本來也沒必要有男女之分。

    很快，他們一起選出了幾種心儀的款式。不愧是專業的，符黎感嘆，假如換作和令兒一起挑，她肯定挑著挑著就開始搗亂了。

    “感覺餓了，你餓嗎？”

    “吃飯吧，我去拿水果過來?！?/br>
    “啊，等等，你看外面?！?/br>
    她發覺窗外的景色，叫住了他。冬天，晝夜交接之際最為珍貴。天亮著，十幾分鐘后就會徹底轉為黑夜。夕陽緩緩下沉，降落，墜入云端的水面。半邊天都是橙紅的，像火焰的邊緣溫潤地暈染開來。語言難以形容那些云團的形狀與層次，符黎站在衛瀾身邊，望得出神。十幾年前，她也是這樣在他身邊，看見夜幕中近乎不可思議的美景。而此刻，她忽然又想起了那種感受：寧靜，豁然開朗，即使這世界就此停止運轉也不會遺憾。

    “這種畫面，”衛瀾緩緩開口，“如果能和喜歡的人一起看見就好了?！?/br>
    “我小時候也是這么想的，”她笑著回應，“后來覺得和朋友一起也很好，比如現在這樣?！?/br>
    他轉向她，卻沒露出一貫溫柔的笑容，只是喃喃復述著她的話。

    “現在……這樣?！?/br>
    “對啊，”符黎又開朗地補充道，“和陌生人一起分享也不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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