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家屬院 第7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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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運的工人,才剛撤出院子,老段就開始撒火,指著段汁桃罵:“你明天要是敢讓你哥你嫂子搬出去,段汁桃,我這個爹,你也就別認!” 段母奮力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泡,直起身子,站起來與老段對視,護著段汁桃:“你這老頭,在里面瞎摻和什么?段志強都四十了,你還想害他到什么時候?你別忘了,你腳下踩著的這塊地,那房產證上,寫的是姑爺的名字。你不讓老大把這幾年的房租錢掏出來給姑爺,還在這繼續煽風點火地作孽!滿天下,人人有你這樣的爹,人人都是個大糊涂蛋兒!” 老段這幾年是越來越拿不住老伴的脾氣了,自從她割了腸息rou之后,身上不僅多了一道手術疤,脾氣和情緒也多了很多。 老段不和她吵,他要和段汁桃吵。老伴吵壞了身體,還得他來照顧,苦的還是他自己。 “段汁桃,你喪良心!這么多年,你在北京,在香港,想過你兩個哥哥沒有?同一個爹媽生的,沒道理你過得這么好,卻眼睜睜地看著兄弟受罪。你良心過得去嗎你?你老子我還沒死,你和姓單的,就這么苛待你兩個兄弟。早知道你是這種蠢驢蛋子,當初我就不該生下你!就算生下你,也該把你一出生就摁進糞坑里溺死!” 不孝不悌的東西,掙再多的錢,她都沒那命花! 段汁桃不知道自己和親爹,到底結下了什么不解的世仇,她爹竟要如此咒她?難道逢年過節,不是她一筆筆地往家里匯款?這錢,難道不是單琮容點燈熬油熬了二十年,才掙下的家業? 她爹現在在說什么?他說……他不該生下她,就算生下她,她也只配去糞坑? 憑什么呀!天底下竟有如此不講道理的爹,明目張膽地向閨女伸手要錢,轉頭就塞進兒子的兜里。 段汁桃哭得狠了,卻也心死絕了,冷冷笑道:“爹,你說這些話,是不是從來沒想過,你姑爺當面聽見,他該怎么瞧我?他今天就在這屋里,不是在外頭,你說的這些話,把我說的畜生不如,單琮容不僅不會覺得我可恥,相反,他只會覺得我可憐??蓱z我,有你這么個是非不分,孰是孰非都辨不明的爹!” 段汁桃抬腕把眼眶里的眼淚一擦,眼里透著狠勁兒,決斷地說:“段志強跟何秀琴,明天上午,必須搬走!他們就是睡大馬路,也跟我沒半毛錢關系,我這屋子我做主!” 段揚倚在門框邊上,瑟瑟發抖,弱弱出聲:“小姑……我也走嗎?” 二哥好不容易出去參加夏令營,家里的電腦再也沒人和他搶,這段時間他玩的可嗨了。搬出去,還能玩上電腦嗎?爹媽為什么要這么討厭,干那些破事兒,惹小姑不高興??? 小孩的世界,永遠憎惡分明,非黑即白。段揚從小是由奶奶帶大的,他像奶奶一樣,喜歡著小姑?;蛟S是奶奶在爺爺面前,經常吐槽他父母,段揚真是從心底里覺得,自己的父母可能真不是什么好東西。 可又有什么法子呢?他倒是想托生在小姑的肚子里,成為小姑的孩子。像表哥那樣,想買電腦就買電腦,想買公路賽車,就買公路賽車??上牡鶍?,一點兒不給力,別說這些了,就連他上學的學費和補課費,他爹媽都沒給過。 他曾經暗暗拿單星回和自己的大哥比過,事實就是那么殘酷,他在心里,其實由衷地希望,二哥,才是自己的親哥。 段汁桃揮手讓他進去,“段揚,你去睡你二哥那屋。他夏令營回來,你接著跟他擠一張床?!?/br> 段揚心想:我這是被小姑留下了? 段揚瞄了一眼,還在客廳沙發上裝蒜的爹媽,一時不知作何感慨。 要和他們打個招呼,他先進去睡覺了嗎? 段志強瞪了這死小子一眼,讓他快滾。 何秀琴說:“你先去睡吧,別再玩電腦了,傷眼睛?!?/br> 段揚很少在母親臉上,見到這樣和藹又怪異的表情??赡芤驗榍邦^生了大哥,他是她的第二個孩子,她便不怎么稀罕,所以從小,母親就把他丟給奶奶帶。 很奇怪吧,明明就在同一個屋檐下住,但段揚還是明確無誤地感知到,自己是不被母親親近和喜歡的那個孩子。 很多時候,他都覺得,小姑比他親媽,還疼他,小姑可樂意給他笑臉了。 大人之間的戰爭,如果非要決出一個勝負,段揚甚至想背叛父母,支持小姑獲勝。 沒有付出過愛的人,就不該在這場親情戰里,取得任何勝利果實。 單琮容盯著工人安裝完床和梳妝臺,聽著外面岳丈和段汁桃吵起來了,聽了一耳朵,心里也是窩火。 老岳父,這是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罵他可以,罵段汁桃,堅決不行! 單琮容很少有這么陰沉著臉的時候,雙手負在身后,走出臥房,路過客廳,冷冷瞟了一眼沙發上的兩個人,一聲不吭地跨步走去院子。 岳丈折斷的水煙,被他摔在地上。 單琮容去撿起掰成兩端的煙桿子,皮笑rou不笑地說:“爹,你罵我就好,我受著??芍?,你不該罵!至少從我這個外人的眼光看來,汁桃對你的付出,比大哥二哥都多。我記得,汁桃說你喜歡吃酥點心,每年的中秋節前夕,香港有一家老字號,就會排起長龍賣酥皮月餅。汁桃總是有耐心地排個兩小時,去買兩三盒月餅,給你和媽寄回來?!?/br> 段汁桃,就連她爹喜歡吃什么口味的點心,都牢牢放在心上。說她是十惡不赦的不孝女,單琮容覺得,段汁桃比竇娥還冤。 老段甩起下巴,別過頭,并不伸手接女婿遞過來的兩截兒煙桿。 單琮容卻用蠻力,直接塞到了他的手上。 老段驚了,女婿這是要造反???開始動手動腳。 單琮容目帶警告地說:“爹,人老了,不需要圖那么多,兒女孝順,您樂呵呵地享受天年之福就好。即使兒女不孝,您這老胳膊老腿兒的,不再像年輕時候那樣威風,可以逼著兒女往東往西了。人老了,三病五災時有,您要是躺著了,就算兒女不愿到您跟前盡孝,您也是沒法子呢,只能躺在床上干瞪眼。要是有力氣,還能罵上兩嗓子子女不孝,過過嘴癮??梢前c了連著失語,您呀……苦日子還在后頭呢!” 老段沒想到,向來和顏悅色,像個笑面佛的女婿,會陰陽怪氣地說出這通咒人的話。 他咒他將來癱了,兒女不孝,沒人伺候呢! 老段氣不打一處出來,正措辭該怎么好好出口辯駁,卻無力地發現,事情好像真是女婿說的那么回事兒。 自己要是癱了……兒子和女兒不愿意到他跟前盡孝,確實,到那時,癱在床上的他,還有什么能力,強摁著子女的頭,來給自己盡孝? 到那時,只怕會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單琮容慢悠悠地走到段汁桃面前,攥緊她的手,笑呵呵卻又十分陰冷地對屋里喊話:“大哥,大嫂,汁桃的意思,你們聽懂了嗎?明天上午,請您二位挪個地兒。我們這院子太小,爹嫌我們夫妻倆沒本事供你們住大屋。您二位呀,明早另謀高就吧?!?/br> 段汁桃心里頭怪感動的。單琮容那樣一個,碰著別人吵架,就萬事和稀泥的糊弄精,眼下居然肯為了護著她,直接趕人走了。 感受到他掌間傳來的力量,段汁桃第一次拒絕大哥大嫂他們,那么狠心又果斷:“是啊,哥、嫂子,你瞧,你們在,我和爹就沒法兒處。爹事事覺得該以你們為先,可這是我和琮容的家,這兒應該由我們當家做主?!?/br> 老段急眼了,喝道:“段汁桃,你敢!” 段母挺身到段汁桃身前,護犢子道:“怎么不敢?還有,老大家什么時候,把這幾年的房租結一結?不僅房租要結,就連兩個孩子,這些年的生活費和學費,他們都要結給我!他們兩口子在北京打工,兩雙手掙錢,房租還不用付,這幾年該攢了不少,是時候讓他們償一償欠下的人情債了?!?/br> 段母想好了,這回必須得豁出去,把老大兩口子逼上絕路。 人就是這樣,不到絕路,絕不會回頭。 興許這樣斷了他們的后路,他們還能有救呢? 有了丈夫和母親的支持,段汁桃的腰板也格外的硬,胸脯一挺,說道:“明天吃晌午飯,我希望家里能少兩副筷子。至于房租,是該結!當初我走的時候,這院里院外的墻,都是新砌的,就連屋里的石灰墻,都刷的比面粉還白??涩F在,舊的舊,臟的臟。哥、嫂子,你們結給我的房租,我用來翻新房子,還不一定夠!” 段志□□走:“段汁桃,你真張的了這個口!” 段汁桃反懟:“你能住,憑什么我不能要?!” 住的時候,一聲不吭,偷雞摸狗地住進來。鎖全被撬壞了,他們還把屋里全換了一套新鎖。 要不是段汁桃拿著鑰匙環,想去平時上鎖的雜貨間取新褥子,段汁桃可能到現在都還沒發覺,自己家里原本的鎖,被換的一副都不剩。自己手里的這把鑰匙環,上面的鑰匙,現在,沒有一把有用。 段汁桃:“房租,結到明天上午,半天都不能少!” 第57章 夜里,和單琮容躺在新床上,段汁桃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她轉過身子,正對著單琮容,扯扯他的睡衣袖子,低聲問:“單琮容,我這回這樣,是不是等于和我哥斷干凈了?” 她把他們,像丟舊衣服那樣,一點不留情面地丟出去。段汁桃做完這件事,心里一時是痛快和解恨的,但她一想起侄子段揚,便又有點兒于心不忍。 孩子還那么小,親眼見證了父母與親戚交惡。段汁桃知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她小時候,就曾見過自己的爹,為了爺爺留下的一畝三分地,和小叔家,打的不可開交。 段汁桃是家中唯一的女孩,沒有親姐妹,便和小叔家和堂姐妹玩的好。兩家關系好的時候,就連房子都是砌在同一排相連著的。 可自從七歲那年,爺爺過世,父親和小叔為了爭奪爺爺留下的一塊地,兩家交了惡,段汁桃就再也沒和小叔家的堂姐和堂妹說過一句話了。 父親仗著自己是長子嫡孫,覺得爺爺臨終前,沒交代清楚的那塊地,就是屬于自己的。 小叔則覺得,段汁桃的父親,之前在兩兄弟分家的時候,已經從老父親那里,分到了一畝半良田,再肖想這塊說不清的地,那就是貪得無厭,吃相難看了。 上一代的關系,有時候直接影響了下一代人的相處。 她和堂姐堂妹們,是沒有深仇大恨的。說白了,爹和叔叔爭的這塊地,到最后,怎么都不可能落到她們這些沒有繼承權的女孩兒身上,她們又為什么要因為這塊地而鬧生分呢? 段汁桃和堂姐妹們的關系,曾在青春期的時候,得到過短暫的緩解。那時候,雖然兩家還是不講話,但段汁桃愛美,有時候就趴在土墻那兒,張望鄰家小叔大女兒,芹芬堂姐在院里臭美地盤頭發。 芹芬堂姐,是小叔的大女兒,比段汁桃大了兩歲。段汁桃十四的時候,芹芬堂姐已經十六了,并且許好了人家。堂姐夫據說,家里在鎮上開著一家不大不小的內衣廠,經濟條件還算過得去。 那時候,段汁桃最羨慕堂姐夫在每個星期三下午,騎著一輛大二八,載著芹芬堂姐去鎮上一起看電影。 芹芬堂姐,每個星期三,吃了晌午飯,就在院子里洗頭,晾頭發。等晾干了又黑又油亮的一頭長發,芹芬堂姐就會對著一面小掛鏡,在屋檐下用她那雙巧手,盤出一個個別出心裁的發型。 每到這時候,段汁桃就特別愛借口去院子,幫著翻地上曬的稻谷或者玉米粒。一下午,她能去院子里翻上七八遍谷子,還一點兒不覺得麻煩。其實她是偷偷去看,隔壁院子的芹芬堂姐,今天又梳什么好看的新發型了。 終于有一天,兩家的大人,都出去喝喜酒了。芹芬堂姐,叫住在院子里假裝進進出出的段汁桃,對她說:“你要上我家來嗎?我也給你盤個好看的頭發?!?/br> 段汁桃燙紅了臉,不好意思地拒絕了。甚至一句話,都不敢和堂姐說,只是不停地搖頭擺手拒絕,慌忙而逃,鉆回屋里。 現在的段汁桃,回憶起當年的尷尬行為,至今仍覺自己當時這么做,有點兒太不近人情了。大人們之間互相不說話,不應該讓她們這些孩子,跟著一起陷入兩難的境地。 就好比現如今的段揚,段汁桃覺得哥哥嫂子不是人,但孩子又有什么錯? 大人之間的事,不該扯到孩子身上。 單琮容瞧出她睡不著,究竟是為了什么。在漆黑的夜里,抬掌撫了撫她的頭發,安慰說:“都走到這一步了,就別想那么多。段揚這孩子不是還在咱們家住著嗎?你放心,我不會因為你哥嫂的為人,而薄待孩子。他跟著你爹你媽上一趟北京不容易,回去還有好多牛得跟同學吹呢,我不會叫他的北京之旅,太糟糕的。你要是怕今晚的事兒,傷了孩子的心,那明兒咱們就帶他上動物園玩吧?孩子好哄,一玩兒,就把這些不高興的事,全忘在腦后了?!?/br> 段汁桃覺得自己的肚子里,一定長滿了單琮容塞進去的蛔蟲,這些可惡的蛔蟲,把她的心眼吃的死死的,一點兒不保留的,全部透露給了單琮容。 段汁桃哼哼了一聲,裝作半推半就答道:“行吧,明天下午,我們就領段揚去動物園玩兒。我不怕我哥嫂傷心,覺得我不是人??晌遗露螕P這孩子,會恨我。他還小,或許會覺得我們把他爹媽趕出去,是一點兒人情味都沒有的大壞蛋。就跟當年,我恨我小叔,要來和我家搶地一樣,我就挺仇視我小叔的??僧斘覞u漸長大,我發現事情不是那么一回事的。我爹之前就分過爺爺的地,第一次分的時候,小叔還沒結婚,就沒得著。爺爺身后留下的這塊地,沒交代清楚就去世了,我爹去和我小叔搶,其實是不對的??晌倚r候,哪兒知道這些呀,就一個勁兒的覺得是我小叔不對,為人狡猾jian詐,處處想占人的便宜。我不希望段揚,變成那時候的我,一點兒是非觀都沒有,在心里埋下不該滋長起來的仇恨?!?/br> 很多時候,童年堅定認定是對的事情,很可能長大后,知道了事情的全貌,就會發現當初的事兒,跟自己最初的認知,出入非常大。 這需要成年后的自己,有獨立的思考能力和洞悉能力,去勇于修正。 單琮容讓她早點睡,別想那么多了,“明天上午,我先去校辦報道,順便問問錦瀾院房子的事兒。晌午飯,咱們就出去吃吧?帶你爹你媽還有段揚,咱們幾個去下館子。不過……老丈人今晚被你氣的不輕啊,明天咱們能叫得動他嗎?” 段汁桃懶洋洋地說:“我爹這人,就是我媽的跟屁蟲。只要我媽肯走,他沒有不愿意去的。就算我跟他吵得再兇,也不耽誤他黏著我媽?!?/br> 男人到半截身子都入土的年紀,都還是個巨嬰。娘在時,黏著娘,娘不在了,就黏著老婆。 單琮容:“你今晚,膽兒也忒大了???怎么還慫恿你媽和你爸離婚呢?他倆都多大年紀了???” 段汁桃:“多大年紀,和能不能離婚有關系嗎?女的,就算活到□□十歲,只要男的沒早死,她都有權利和她男人離。我爹不會心疼人,我寧愿我媽找個對她好的老頭,我可想得開了。我爸越老越頑固,我媽身體本來就不好,天天被我爸氣得心堵,身子遲早要出大毛病。我媽這么大年紀了,還能幾年好活?為什么就不能好好享受人生??!” 單琮容:“你這是香港待的久了啊……” 摩登現代的婚姻觀,日益入侵著段汁桃這個鄉村姑娘的大腦。 終于,農村姑娘,也學會了城市里新穎的那套婚姻觀——既然不合適,那就當斷則斷,沒必要湊合著一起過。無論多晚,又或者多老,帶給自己痛苦的婚姻,就要及時脫離出來。 聽了段汁桃的這番言論,單琮容越發覺得,自己是得看緊著點兒段汁桃。張口就是離啊離的,雖然知道不是在說他,但是他聽了,怎么那么肝兒顫呢? ***** 第二天段汁桃起來的遲,醒的時候,單琮容已經出去買完大餅、油條、豆漿回來了,正坐在餐桌前吃早飯。 昨晚睡得遲,段汁桃原本還想再多瞇一會兒,卻被屋里哐當哐當的各種物體撞擊聲,吵醒了。 那是段汁桃的大哥和大嫂,在泄憤似的收拾著行李。 他們恨的毒了,連家里的高壓鍋和兩口炒鍋都不放過,準備一應打包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