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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家屬院 第46節

    其實徐慧蘭這是在給自己找臺階下。

    她在,他們父女倆不好開口/交心,所以她去段汁桃那,也不顧忌段汁桃一家正在吃年夜飯,反而在她那喝了一杯嗆辣的二鍋頭,又坐下小聊了一會。

    沈海森見她許久沒回來,便明白了,徐慧蘭這是騰地兒給他們爺倆說話。

    “小進,你愿意跟著爸爸嗎?”沈海森心口堵的難受。

    閨女是他從小拉扯大的,半夜泡奶粉、拍奶嗝、換尿片,這些事歷歷在目。沈歲進小時候老是吐奶,一直吐到半歲,每次給她喂完奶,沈海森總得一直抱著她,抱夠了一小時才能放得下去睡,然而沒過兩個小時,沈歲進就又哇哇餓哭需要喂奶了。

    沈海森的朋友們見過他風流浪蕩的年輕模樣,去科羅拉多的那次他多瘋狂啊,大家都累到極致準備打道回府了,他還興致勃勃的要一個人勇闖無人區。

    這么個愛玩愛浪的人,回紐約后認識了向雪熒,居然就變成了一只婚驢。知道向雪熒管他管的松,結婚后朋友們也經常半夜三更打電話喊他出去喝個小酒,沒想到這家伙已經變態到老婆不在家都不肯出來了。

    后來有一次,那還是沈歲進三個多月的時候,朋友猜測沈海森帶娃已經差不多帶瘋了,本著菩薩救世的心腸,半夜打電話喊他出來敘舊:“沈兒,你最近咋回事???別說哥們不厚道,這回打電話是救你出苦海,出來喘口氣兒吧?!?/br>
    沈海森帶娃帶的不亦樂乎,一邊瞌睡連連,哈欠張的跟虎口似的,一邊慈愛的看著剛吃完夜奶,無辜睜大雙眼吐奶泡泡的小沈歲進,絲毫沒有猶豫就拒絕了邀請:“你老婆呢?你不幫忙帶孩子???這都幾點了,還喝什么酒?!?/br>
    朋友損他:“神經??!大老爺們帶什么孩子,長奶了嗎你?你有奶喂孩子嗎?你沒救了,被向雪熒迷得五迷三道,都趕得上老奶媽了!”

    沈海森:“去去去,明天我就把原話交待給你老婆,看她不治你?!?/br>
    沈海森的名譽,自那次以后就在朋友圈里顏面掃地了。朋友喊他半夜出來浪,他說半夜要在家帶孩子,見了鬼了,孩子能有酒好?

    后來別人說起沈海森,都是先嘖嘖嘖個三聲,而后再搖搖頭說:“沈大少這人廢了,被向大奶奶拿捏的死死的。不對,向大奶奶壓根都不用拿捏他,他呀,上趕著,心甘情愿吶?!?/br>
    別人寵女,是極盡滿足物質要求。沈海森不是的,他是在情感上,極盡滿足閨女的各種需求。他陪她玩、陪她鬧,陪她天馬行空,給足了她成長所需要的各種空間,一邊放養著讓她恣意野蠻生長,一邊又精心的呵護著,為她在成長路上提前避坑。

    錢,他向來不缺。但愛,他希望孩子能跟他一樣,成為一個為愛流淚,為愛動容的人,有滿腔豐沛的熱情,在合適的年紀,去瘋狂的愛一個人。

    一個人,一生沒有好好愛一次,那怎么能叫人生呢?

    沈海森看過一本育兒書。書上寫的,一個女孩如果沒有好好被她的父親愛過、寵過、縱容過,那么這個女孩將來毀在渣男上的概率很大。

    沈海森只要一想到,沈歲進將來如果因為自己當初沒有好好給她澆灌很多愛,而被一個壞男孩騙走了,沈海森的心都要碎了。

    于是那些年,他拼了命的帶娃。孩子第一次吃輔食、第一次學爬、學走路、長出第一顆牙、第一次幼兒急疹、第一次上幼兒園……這些生命中許許多多的第一次,他都不曾缺席在女兒的人生當中。

    眼下,如果要將女兒生生從自己的生活中剝離出去,沈海森捫心自問,他做不到,他還會瘋。

    但此時他卻克制住了,像他寵愛女兒的那些歲月,做一個和顏悅色的溫和父親,平靜、平等地詢問孩子:“小進,你愿不愿意繼續跟著爸爸?”

    第42章

    沈海森愿意尊重孩子的意愿。

    沈歲進則心亂如麻, 第一個浮現在腦海里的念頭就是:我走了,爸爸怎么辦?

    “爸,我能好好想想,再回復你嗎?”

    沈海森其實有點傷心,閨女沒有第一時間說不走,要跟著他,但還是情緒穩定的點了點頭:“你想好了,再和爸爸說?!?/br>
    徐慧蘭那邊呢,在段汁桃家的飯桌上,喝了一杯小酒,心里也有點失落。

    孩子不是她生的,現在就連沈海森這個親爹都做不了主,她一個后媽有什么資格在那說長道短?

    段汁桃看出來徐慧蘭心里藏著事,臉上陰淡淡的,但她不說,段汁桃也不好多問。正好吾翠芝也在,三個失意的女人,各煩各的,湊成一桌郁悶的年夜飯,酒杯空了又滿、滿了又空。

    只有沒心沒肺的兩個爺們——

    一個說:“這涼拌豬耳朵,是不是麻油倒多了???嘴巴都麻腫了!”

    另一個說:“這烤羊排熟是熟了,怎么沒撒料???!”

    三個郁悶的女人,看著兩個沒心肝的男同志,無不互相對看一眼,把杯中的白酒一飲而盡。

    *****

    徐慧蘭從單家借了一屜豬rou白菜餡餃子回來。

    她在廚房里下水餃,沈海森立在她邊上調醋汁兒,嗅到她身上的酒氣,問:“去隔壁喝上了?”

    徐慧蘭輕哼一聲,也不知道自己在別扭個什么勁。沈歲進的外祖要把外孫女接走,或許在外人看來,徐慧蘭該是這天下第一高興的人了。她這個后媽,巴不得前任生的拖油瓶,發配的越遠越好。

    可徐慧蘭想知道沈海森是怎么瞧她的,他是不是也會和那些外人一樣,用這種想法去揣度琢磨她。

    “沈海森,我有話問你?!?/br>
    沈海森倒醋的動作頓了頓,微微揚起下巴,眼神不與她正視。聽她的語氣,八成不是什么好事……

    “什么事兒?”

    “閨女她姥爺問你要人,你給是不給?”

    沈海森自然是不想給。女兒養到十來歲,幾乎是他一手帶大的,再說老人帶孩子,沈海森是一萬個不贊同。

    老人帶出來的孩子難免嬌氣又矯情,沈海森就踩過坑。小時候他就被爺爺奶奶慣著長大,才縱得他年少輕狂,做出許多出格的事兒,現在想來,那些年的不像話,確實是被老人過度溺愛了。

    沈海森囁嚅道:“我舍不得。我這輩子就這么個閨女,歲進是我的命。你不知道她小時候吐奶有多厲害。100毫升的奶喂進去,要是不一直抱上足一個小時,差個兩三分鐘我把她放下去躺平了睡,這孩子吐奶就噴射狀的吐。她嗆了滿臉滿鼻腔的奶,我一邊給她擦奶渣,一邊就忍不住的哭。孩子受老大罪,我覺得都是自己的基因不行,因為我小時候據說也這么嬌氣過?!?/br>
    徐慧蘭想不出沈海森哭是什么模樣。那么個大男人,對著剛出生不久的小嬰兒啼啼哭哭,場面一定是兵荒馬亂的。

    她覺得他終歸是公子哥兒出身,到底學不來地痞市儈那套花腔,既然他不想把孩子交出去,他是孩子親爹,誰又能搶的過他呢?

    她問他:“你覺得我們倆處的怎么樣?”

    沈海森不明所以的望著她,在心里琢磨不定。

    說處得不好呢,確實兩人這日子搭伙過得太平極了?;ハ嘤薪缦薷?,涉及到隱私和財務問題,井水不犯河水。

    像沈海森有一次看到,徐慧蘭那個裝著滿滿當當信件的盒子,信封上的郵票都已經泛黃翹起邊角,徐慧蘭卻還留著,說明寫這些信的主人,在徐慧蘭的心中,有著非同一般的地位??缮蚝I瓘牟欢鄦栆蛔?,那些信是怎么回事。那是人家徐慧蘭的私事和隱私,他們打沒結婚那時候起,就商量好婚后不能互相干涉對方的私生活。

    說處的好呢,沈海森有時候也挺犯愁。心被亡妻挖的那個窟窿,到現在都是填不滿的。有時候,沈海森會偷偷拿徐慧蘭和向雪熒橫縱比較,卻無力的發現,當初熱愛一個人的那種感覺,再也找不回來了。

    成年人就像枯萎的薔薇,花朵干枯了,就只剩下滿墻的刺。成年人的生活太乏味、太枯燥、太苦了,苦到連愛,都擠不出一丁點,勻給后來認識的人。

    見他良久不作聲,徐慧蘭哼了一聲,覺得自己今晚是在段汁桃那喝上頭了,和一個鰥夫扯這些臊,居然還厚著臉皮問他和自己處得怎么樣。

    她在心里罵自己:徐慧蘭,你問他這話,倒像是你要上趕著去貼他,人家還以為你和他在打情罵俏呢。

    她其實想對他說的是,如果他覺得兩人處得好,反正這些日子處下來,她也覺得沒問題。左右他把閨女教的好,她也稀罕著,不如兩人誠心的去一趟蘇州,去和兩老談談沈歲進的撫養權問題。

    可他久不作答,這讓徐慧蘭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覺得自己是自作多情了,眼下話咽在嘴邊,不肯再說了。

    “我覺得我們處的也就那樣,孩子的事我說不上話,為了避免外面的人說是我這個后媽容不下歲進,孩子的事兒,你自己處理妥當了?!弊炖镎f著言不由衷的話,連眼睛都開始干澀。

    徐慧蘭要去拿鹽兌餃子湯,踢了他一腳,喊他讓讓,別擠在廚房。

    沈海森捏住她的手腕,用力捏,力氣大到他自己都不知道,盯著她:“徐慧蘭,你什么時候能改改你這口是心非的臭毛???”

    他明明瞧出來她想說的不是這個。

    都是成年人,誰還沒長眼睛了,她對自己閨女怎么樣,同一個屋檐下,他又沒瞎。

    徐慧蘭憋著一口氣,冷臉說:“你但凡是個爺們,這孩子你就得爭一爭!協議是死的,人是活的。這孩子,她姥姥姥爺那邊再稀罕,可孩子從小到大都在國外,他們也沒帶過幾日???我想過了,當初孩子媽死前和你立下這個字據,無非是怕將來你后娶的,虧待了孩子??稍蹅儌z怎么回事,咱們還不清楚嗎?我心里也明白,我們之間逢場作戲,總不能叫你把孩子折出去。你放心,我會告假去蘇州,好好找兩老談談,這事情不是沒有轉圜的余地?!?/br>
    她口口聲聲說的逢場作戲,讓沈海森聽著心里像貓撓似的,總覺得兩人的情分,還不至于淡薄至此??勺屗f些什么山盟海誓之類的話,他又說不出口,那分量太重,他覺得他承受不起。

    “讓讓?!毙旎厶m抬腿,拐了他一腳。

    沈海森不讓。

    她是女領導,他還是京城闊少呢!

    不讓!

    徐慧蘭:“你姓孫???”

    沈海森:“?”

    徐慧蘭:“你孫猴子家的定海神針吧???杵在這干什么,餃子都好了,趕緊端出去,孩子餓了?!?/br>
    把干撈的一盆餃子往他懷里一橫,徐慧蘭莫名其妙的偷偷笑了。

    不認識他前,徐慧蘭聽別人說沈海森是個紙醉金迷的浪蕩子,當年他在五道口干的那些“豐功偉績”,勸退了多少良家少女。不成想真認識他了,發現這人卻是個呆子。和隔壁的單愣子一天到晚待在實驗室就算了,回到家里,好像這個家不是他的,一畝三分地變成她徐慧蘭的領地,什么事情都得聽她的指揮。

    年前沈海萍送來的海貨里有些魚鲞,徐慧蘭覺得年三十單吃餃子不像樣,就又蒸了點干魚鲞,拍了兩根嫩黃瓜拌花生米。

    忙活半晌,餃子都快涼透了,一家三口才在飯桌前坐齊整。

    徐慧蘭高昂的嗓門一掃屋內的陰霾,大有扭轉乾坤之勢,舉起小酒杯先整個開場白:“今天不是個好日子,車胎爆了,鬧的咱們仨連一桌年夜飯都混不上。但年三十,總歸是個特殊的日子,我先做個年終總結?!?/br>
    “這一年,是我們這個小家庭正式成立的第一個年頭。小進,徐阿姨不怕你笑話,單位里的人都說我結婚晚,是個暴脾氣的老姑娘。就算結了婚到現在,徐阿姨也不敢說自己脾氣軟和了多少,但至少,徐阿姨打心眼里疼你,在你面前從不說一句重話?!币恍】诶本葡露?,徐慧蘭沒多少醉意,卻想借著這股酒勁兒把心里話說出來。

    “剛剛電話里的事,徐阿姨心里有數,你姥姥姥爺想接你去蘇州生活。徐阿姨今天要告訴你一件事,你聽了,不要生氣,也不要覺得荒唐?!?/br>
    這話一出,驚得沈海森手里的筷子都掉在飯桌上嗒嗒響。

    沈歲進一臉疑惑的把臉轉向沈海森,隱隱覺得這件事,一定和她爸逃不了干系。

    “慧蘭,你別沖動,有什么事,咱們好好商量了,再和孩子說?!鄙蚝I奶摰猛榷伎燔浟?。這女人怎么什么都敢說?他們倆之間的事,要是被孩子知道了,孩子該怎么看他們兩個成年人?婚姻是兒戲嗎?

    徐慧蘭面不改色,捏著酒杯,定定睨著沈海森:“嗯……不沖動,沈海森,你念著向雪熒的面子,連孩子都舍得掏出去給別人。一邊說孩子是你的心肝rou、你的命,一邊縮頭王八似的不敢在老人面前嗆兩聲!孩子這么大,她跟老人住過幾天?她去蘇州能適應嗎?孩子在你眼皮子底下一路長到這么大,你覺得她舍得你?你想當好人,你想體恤老人的苦,你想成全你的亡妻,可我不忍心孩子受罪!你們男的,做事情衡量這個長,衡量那個短,可我們女的,更在乎眼前人。拿我侄女來說,從小我待她多親???五歲之前,但凡她在家里,白天的時候,都是我領著她玩兒,一日三餐,喂飯都是我在邊上盯著。我哥哥嫂子愛玩,就把孩子丟家里,兩口子上南極上歐洲,都不樂意帶著孩子。我待孩子這么好,可你知道嗎,孩子夜里跟著我睡還是哭,還是要找她爹媽!這世上爹媽在孩子心里的分量,絕不是任何一個旁人能超過的,就算是親姥爺親姥姥也不能!沈歲進長到十幾歲,你說你帶孩子不假手他人,待孩子多好,可你怎么不想想,你待孩子越好,你在孩子心里的分量就越重。孩子戀爹媽是天性,別人能比爹媽好嗎?”

    一通炮轟,兜了沈海森滿頭冷水,扯破了沈海森心里的那層遮羞布。

    確實,如徐慧蘭所說,沈海森是懦弱的,懦弱到一邊覺得對不起亡妻,想要遵行和亡妻生前定下的約定,可事到臨頭了,他又做不到像個君子一樣,履行承諾把孩子交出去。

    孩子,他不想給,但老人和亡妻,他也不想得罪。沈海森覺得自己快別扭死了。

    當初有多愛向雪熒,現在就有多愧疚?,F實面前,他終于不得不低頭,人心是會變的。得知向雪熒得病的時候,那時的他是信誓旦旦此生只愛一人的。向雪熒走后,他是賭咒絕情棄愛的,發誓絕不會背叛這段感情,也不會和任何女人再走進婚姻。

    可什么時候變了呢……或許從答應徐慧蘭假結婚的那一刻起,他就悄無聲息的在變。

    假結婚,以為能化解家里的催婚壓力??缮蚝I瓭u漸發現不是這樣的。從他開始默認走進這段婚姻的時候,無論它是假的或真的,那就是真真實實存在的。無論他多想辯解,他就是和另外一個女人結婚了。

    人和狗之間都能處出感情來,何況人和人相處呢?

    經過半年的相處,沈海森已經開始既痛苦又卑鄙的想:人的心臟有左右心房,那就把向雪熒歸置到左心房,把徐慧蘭歸置到右心房。她們倆在自己的心里井水不犯河水,兩個女人誰都不要越界,就讓她們在自己的軀體里和平共處,相安無事。

    徐慧蘭是會哭會笑會鬧的人,不是一個毫無情緒的木偶。人的情緒是會傳染的,和她共處一室,沈海森大多數時候也在爽朗的笑。

    向雪熒走后,他有多久沒笑過了?他記不清了。

    但他卻清晰的記得,向雪熒走后,自己第一次大笑,忘乎所以的大笑,是和徐慧蘭在一起發生的。他甚至不記得當時是因為什么事情而笑了,但他卻知道,自己失去向雪熒一年多后,那一次透勁兒的笑,讓自己身體里凍結的血液,又開始回暖流動了。

    水蒸氣會提醒你水快開了,嗚嗚聲會提醒你火車馬上要發動,而徐慧蘭,提醒了沈海森,人是會變的。

    沈海森嘆息一聲,無力的垂下雙肩,咂了下嘴,囁嚅道:“徐慧蘭,你這人不僅口是心非,還有牙尖嘴利的臭毛病,不過……挺好的,至少你把我想說的、不想說的、敢說的、不敢說的,都說了?!?/br>
    徐慧蘭就那么淡淡然的睇著他,不說話,想著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還點不醒他,這男人,往后就不配她正眼去瞧。

    這個男人,明明那么在意前妻留下來的閨女,卻總像得了創傷后遺癥似的,把自己扎頭在實驗室里不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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