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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婳音”略略搖頭,拒絕得高冷。 婳珠哪里肯放過她,“今日在場的都是姐妹,彈得不好又沒人笑你,阿音可不要這般小氣呀。要不咱們小婳棠先來試試,給你音jiejie做個示范?” 一向不怯場的小婳棠卻連連擺手,直往后縮。 大約小孩子都有種難以言說的敏銳直覺,婳棠本能地察覺到,音jiejie今日又與平時不一樣了,仿佛又回到了初次見面的那種感覺,讓人不敢接近。婳棠心中有些畏懼,沒心情彈琴,只想乖乖坐著。 婳珠才不肯善罷甘休,笑道:“阿音,我正想同母親說為你請先生授業呢,今日先看看你的程度,也好回稟母親,你看如何?” 鄭姑娘和柳姑娘有些憂心地對視一眼,都感覺到阿音是不愿彈琴的,可婳珠今日又異常堅持,都在猶豫要不要替阿音擋一下。 “沈婳音”卻終于開了口:“也罷,那便彈吧?!?/br> 既然沈二姑娘是為了探阿音的虛實,那便彈吧。 楚歡深知阿音唯一的喜好便是醫學,對這些務虛的藝術并不熱衷,請先生授業云云,阿音必定不勝其煩,那么旁人便不可以拿這些雜事打擾阿音。 這點最起碼的眼力價,楚歡還是有的。 平日互穿時,他自認為已經全力以赴地配合做戲,可仍有那么多得罪阿音姑娘之處,像眼下這樣的小忙,還是能幫則幫比較好。就算是為了自己日后別疼死在阿音手里,這首曲子也非彈不可。 但他堂堂親王,也不愿平白給小姑娘們獻曲取樂,便對婳珠道:“不知二姑娘可愿共彈?” 愿意啊,怎么不愿意?婳珠可太愿意了,她自己怎就沒想到這招?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要想讓沈婳音露出鄉巴佬的真面目,最好的辦法就是自己去做對照組呀! 白姑娘一聽她們姐妹二人要合奏,便收了劍,興沖沖退到竹席間聽曲。等婢女又搬了一張琴到場中,婳珠和“沈婳音”前后錯開坐了,一個錦繡嬌美,一個淡然泠洌,并坐如畫,著實養眼。 “彈什么?”楚歡懶懶地問。 竟是“她”先來問她,任憑選什么曲子“她”都會么? 這可是鄉巴佬自找的,婳珠也沒客氣,要彈就彈一首最最最難的,“《廣陵散》?!?/br> “嗯?!?/br> 楚歡半點也沒遲疑。 就見“沈婳音”嫻熟地調弄了幾下琴軫,信手挑踔試了試音色,而后將纖細玉手覆在琴上,一雙妙目掃向婳珠,等對方開始。 婳珠聽“沈婳音”一口答應,已是意外,側頭去看“她”的手法,那行云流水的動作顯然撫琴多年,不由更加詫異。 該不會失策了吧? 但婳珠很快又定下神來,《廣陵散》一曲難度頗高,技法多變,中間一段節奏又快,僅僅“會”彈是沒有用的,非得數年積累才能得其妙處,否則彈出來只像東施效顰。 沈婳音自幼貧苦,哪里有像樣的學習機會?必定彈不好的。 而自己就不一樣了,六歲學琴,十歲那年就已將市面上能搜羅到的曲譜全部彈熟,近些年則專攻高難古曲,琴藝雖不敢自稱一流,但在京城世家里怕也罕逢敵手。 錚錚幾聲,婳珠開了頭,不疾不徐,強弱精準。 幾個綿長的滑音后,楚歡聽準了婳珠的風格指調,輕松配合切入,緊跟婳珠的節奏,兩張琴仿佛只勾出同一副弦音。 手是沈婳音的,指尖光滑,沒有撫琴留下的薄繭,頭一回接觸琴弦磨出些微的疼。一點疼從指尖一路延展到心里,帶起一陣微妙的心癢。 她的手比他的小一圈,腕子要伸得更遠才能按準徽位,左腕的叮當鐲適時發出清脆空靈的細響,就像突兀闖進殺陣的溫暖叮嚀。 就好像他年少初上戰場時,孤獨渴望著的那種溫暖…… 在他重新活過來的那一日,睜開眼,不知身在何處,只看到窗外漏進來的天光灑在醫女身上,天光朦朧了她的面目,只勾勒出一個纖細的輪廓。 他的視線是模糊的,只有她為他處理傷口的疼無比清晰。 她下手很重,那一刻的劇痛卻成了他“還活著”的唯一憑據。 記得第一次在宮宴上為圣人獻曲,彈的正是《廣陵散》。 本以為苦練數月能得圣人一句褒獎,可圣人卻只嘆道:“黃口小兒,怎能懂得聶政自剝面皮、自挖雙眼、自挑肚腸的心境?” 當時雖有臣子圓場,楚歡仍為自己的不知深淺而無地自容。 后來,他入了軍,敵人的血濺在身上,邊塞的沙刮在臉上,每一次出戰都不確定能否活著回到京城,漸漸地,當真懂得了當年聶政刺韓王時是何其決絕。 可他再未當著圣人的面彈過《廣陵散》。 不是不敢,而是不愿再在元日佳節去細品轉瞬死生的滋味。 這一次,他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她竟讓他重新活了過來,才能夠再次彈響這一曲《廣陵散》。 一段低沉曲調過后,“沈婳音”就像蟄伏已久的猛獸,跳出婳珠鋪墊的曲風,素指勾抹,琴音陡然激昂,聲如戈矛縱橫。 神思飄散里,心口隨著絲線的震顫血流加速。佩刀飲飽了胡人之血,最是知道冷刃無情,若非得遇阿音姑娘,他此刻只是一縷飄蕩在北疆的孤魂。 婳珠被帶得壓力倍增,勉力跟上“沈婳音”指下的氣勢,幾輪撮拂滾撞,一口氣竟沒追上,啪的一下用力過猛挑斷了絲弦,大拇指被劃下一道細細的血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