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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太太臉上掛著笑,兩人一時間沒話說,她便直起身子去夠水杯。 她剛要喝,陸慶歸又開了口,“張太太別喚我陸少爺了,喚我慶歸就是?!?/br> 張太太看了看他,“慶、歸。哪個慶?哪個歸?” “慶賀的慶,歸來的歸?!?/br> 張太太點了點頭,接著喝水。 “父親喚您張太太,孫叔叔、哲穆兄也都喚您張太太,人人都喚您張太太,慶歸卻很想知道太太的芳名喚什么?!?/br> 不知道是誰給陸慶歸的勇氣,讓他敢上來就這么直白的詢問祿和飯店老板、上海灘第一太太的芳名。 奇的是,張太太睫毛稍顫,并未動怒。 她那封鎖多年、百無一用的舊名,已經蛛絲塵網,灰跡斑斑。 “宋枯榮?!?/br> 陸慶歸點點頭,像喝紅酒一般搖著杯子里的熱水,“太太的名字很好聽,只可惜沒人這么叫太太?!?/br> 她瞇著眼,審視似的盯著他,覺得他是越發有趣了。 “陸少爺好像話變多了,剛才在飯桌上為何那般收斂?!?/br> “慶歸怕生?!?/br> “哦?難道我不是生人?” “美麗的人總讓人感到一見如故?!?/br> “那白小姐呢?” “白阿姨是漂亮,和美麗相差甚遠?!?/br> 張太太雖然想聽他對美麗與漂亮的區分,卻忍住了沒問,她知道一旦問了就又會得來一大堆好聽的俏皮話,顯得她像個一味被哄的傻女人。 “你跟姓白的很像?!?/br> 陸慶歸疑惑:“像?太太是在夸我漂亮,可是慶歸從不覺得那是個夸人的詞?!?/br> “我說的是說話。你們說話很像,都是下了功夫的,有說話的本領。我不喜歡會說話的人,能說會道,好似什么都不怕?!?/br> “我們都怕你,張太太?!?/br> “你父親沒教過你要對張太太恭敬些么?” “教過了,可人有的時候是不聽話的?!?/br> 張太太站起來,不打算將他的話聽完,他已經不能再說下去了。人在奇怪的話術里會莫名其妙探尋到各種各樣的情緒和情感,那樣太詭異了,她是曾完全感受到過的,如今已有了一套經驗在手上,她是不會再上當了。 “你走吧,我不治你的罪?!?/br> “我何罪之有?”陸慶歸站到她對面,離她咫尺之近。 “你的話太多了,我應對不過來?!?/br> 陸慶歸彎下身子,將臉湊得她更近,說道:“這便是罪嗎?太太真是嚴格?!?/br> 她不以為意,也不搭他的話,轉身拿起狐裘披肩,將自己裹上,又是高貴不可褻瀆的姿態。陸慶歸一直看著她笑,隨后走出門去: “張太太再見?!?/br> ☆、牡丹 崔夢喜得知太太大發慈悲,私下里尋人給她派了個妥當的去處,情面上還很不難看,父母那頭是瞞著,又出了錢給jiejie治病,一時半會愧疚的不忍心就這么離開張公館,誓死要給張太太做牛做馬。 救了命的恩情,還不止是一條命那么少,夢樂要是因為沒錢去治死了的,那她崔夢喜定是要緊隨了去,越是窮苦人家,姐妹倆的感情越是深刻一些。兩個姑娘一死,老的肯定也雙雙活不下去。這樣一想,崔夢喜更是感激,張太太救了一家子的命,她將來有朝一日死了后,就算哭到閻王爺那,也要求閻王爺允她給張太太祈福,替張太太遭往后過鬼門關的罪。 她軟磨硬泡,雖張太太說了不見她,她也還是找小梅開了后門,趁太太用早飯的時候過去道謝,順便告個別。 繞過一片翠意的牡丹花園,白色千葉門內見一張長長的餐桌在晨光透析下鋪開一片樹影,像動態的桌布,桌子上擺有各式各樣的早茶,都用金花瓷盤盛著,張太太一身玫色露肩裙坐在主位用餐。一眼望去,色調的融合飽滿鮮艷,恰如油畫。 她一走進門,就跪在地下,正對著張太太,卻不敢抬頭,眼里已有淚水在打轉。 張太太咬了口糕點后瞥向她,細長的眉微微上挑,冷冷說道:“說了不見你,就這么想賴在這里?!?/br> 她不禁落淚,無聲地哭起來。她哭的時候皺著眉,雙眼彎掛向鼻梁擠,因在壓制著抽泣,故而神情格外猙獰,還未長開的臉癟出皺紋,好在皮膚還是白的,也算光嫩。她哭的丑,哭的時候,張太太想起來她才是個十四歲大的孩子。 “行了,別哭了,收拾收拾走吧,出了這扇門,往后也安生了?!?/br> 張太太心軟,她見不得這樣大的、可憐的孩子,她心里疼的很。 夢喜像被這句話擰開了閘門,一時間放開了聲痛哭。 她哭的因由有許多,可能因為張太太實在太好了,好的讓她后了悔。原本有條最容易走的路啊,選錯了。 可能因為她知道她jiejie快要死了,她知道有再多的錢也治不好,她要失去jiejie了。 也可能因為,她真的愛馮義圍,她難過自己不是被愛,而是被欺騙,她不舍。 又可能是因為,她只是在埋怨這一路走來,從出生世上到現在,她的所有悲慘遭遇,和逼她走到今天的,一件件悲劇的理由。 張太太見她這個樣子,也就任由她哭,除了今天,還能有什么樣的日子、什么樣的理由,給她這般放肆的哭呢,她無非是覺得苦,覺得無可奈何,覺得無辜,這些張太太都明白,馮義圍也明白,只是除了哭,她再沒有別的辦法可以讓人知道,其實她自己更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