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0)
那誰究竟是誰?在座三人全都心照不宣,王韌搖頭睨了一眼李子超,心說這廝那沒眼力見兒的病應該已經到晚期了,別說周少川當年就不樂意和他們打球,唯一一次打聯賽還是因為向榮,現在沒了這層關系,你倒是去問問看吶,瞧人家周大老板稀得給你一個眼神么? 嗐,我是說周少川啊,李子超后知后覺地解釋了一句,仿佛在驗證他到底有多缺眼力見兒。 看著向榮,他又說:我有多少年沒見你,差不多就有多少年沒見過他,你倆是前后腳走的,又前后腳回來,這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倆私奔去了呢 照當年那形勢,他倆還真用不著私奔,畢竟他跟周少川之間,差的就只有一紙婚書而已了向榮看著李子超的醉態,無可奈何地把他面前的酒杯拿了過來:少喝點,明兒不是周末,還得上班,注意為人師表,別讓你學生聞見你一身酒氣。 為什么師表啊,靠,老子都快煩死這破工作了,早晚非辭了它不可!李子超說起來就是一臉苦大仇深,就前兩天,我們班一對小情侶鬧情變,那男的覺得被甩了面子受不住,大半夜的跟宿舍砸了支體溫計玩吞水銀,我去,凌晨一點多把老子叫過去,各種送急診做檢查,嚇得我褲子都快濕了,你說這幫小兔崽子們多能作! 他說著,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向榮的胳膊,也不知道是真醉了,還是說話成心不過腦子:談半年就鬧自殺,你看那誰,那會兒被你甩得多慘啊,現在不也活得好好的,是吧? 向榮和其余兩個人各自對望了一眼,突然覺得有點后悔答應來吃這頓飯。 當然醉鬼的話聽聽就算,向榮也明白李子超這是對工作不滿,借酒澆愁,他其實還挺羨慕這種狀態的,可以醉里不知身是客,一晌忘情忘憂。 偏偏他沒有這份一醉方休的本事。 飯罷,各自都找了代駕,向榮本打算把李子超送回家,結果被彭軒主動代勞了。向榮自己叫了輛網約車,王韌陪著他等,在門口掏出一根煙,遞給了向榮一支,后者搖搖手,沒接。 周日校慶聚會,你來吧,看看老師,還有一堆人惦記著要見你呢。 見車來了,向榮撂下一句:再說吧,看情況。之后打開車門上了車。 這話并不是敷衍,他是真的沒想好去不去。 曾經年少的時候,他總覺得人不能離群索居,得合群,還得呼朋引伴,更得活得主流,方能有安全感。后來他親手掐斷了所有的朋友關系,把自己放逐到了地球的另一邊,卻發現生活的本質并沒有什么改變,來來往往了這些年,遇到過新的人,也重逢了舊的人,每件事、每個人都像是蜻蜓點水,在他的生活里泛起一陣漣漪,然后復歸平靜。 他有時候也覺得,自己好像越活越獨了。 就像這次回京,他沒托任何人找房,直接搬進了梁公權給他留下的一套三居室里,小區距離機場不遠,低密,自帶大花園,房子也足夠大,精裝修,220多平,三室兩廳兩衛的格局,就是打著滾都夠住了,可日?;氐郊?,他活動范圍也就是書房和臥室,客廳的電視完全是擺設,自打他住進來,一次都沒開過。 從前,他曾笑坐在樓下長椅上等他的人像個空巢老人,不想現世報來得快,他自己如今也成了個留守孤兒,每每回到家,只能面對著一個冷冷清清的空屋子。 房子甭管好賴,一旦沒人氣就不像是個家,他也致力于改善自己的生活質量,舉凡晚上沒事,他一定會回來開火做飯,后來干脆連早飯都不放過了,哪怕是烤片面包呢,也能給局部增加一點溫度。 周日上午十點,向榮起床有一會兒了,先是出去跑了四十分鐘步,之后又工作了一小時,這才去廚房給自己弄份早午餐,他已經想好不去參加校慶了,十年前,他參與過了,也算做過一點貢獻,十年后,就不必湊這個熱鬧了,不如在家繼續把新接的活干完。 誰知剛烤好一份牛油果三明治,才端到桌上,手機就在旁邊震了個死去活來。 一接聽,就是王韌中氣十足的聲音:下來吧,差不多該動身了。 我有 才說了兩個字,便慘遭對方切斷:你有車這事我知道,還是現在最時髦的特斯拉,問題是您多久沒充過電了?得,還是我拉您過去吧,趕緊的,我就在你們小區門口呢。 向榮沒想到對方來得這么快,只好嘆了一口氣,行吧,那你等我十分鐘。 十分鐘,大概是直男可以等待一個同性的最長時限,當然向榮每天從起床、洗完澡到穿好衣服,一般也用時超不過二十分鐘,可今天站在衣柜前頭,他卻忽然變得舉棋不定起來了。 既然要回學校,那就有可能碰見那個人,所以,是不是應該稍微拾掇一下?到底穿什么好呢,年輕有活力些的,還是略微成熟穩重一點好? 把衣服一件件地翻出來,卻堆在床上直發愣,手機這時候再次響起來,卻是王韌發來的微信。 【十三分鐘了,大哥,您是要去選美么?請問兩條眉毛畫好了么?】 向榮被擠兌地一笑,扔下手機,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好像是有點神經了,瞧瞧這點出息!都到了這步田地,難道還打算給人家留個好印象么?還是潛意識里仍存了一點勾搭人家的小心思?向榮!他咬著牙在心里想,當初是你自己放手的,還一聲不吭消失得無影無蹤,事到如今,你已經沒資格再介入周少川的生活,收起那點不安分,正正經經做個人吧! 想明白了,他即刻換了一條黑色的瘦版運動褲,一件同色衛衣,外頭罩了件運動款的灰色羽絨服,拿起一包給老師準備好的禮物,連鏡子都沒照一下,直接出了門。 舊同學聚會,各種吹捧擠兌都有,向榮作為失蹤人員回歸,自然引來了一點關注,話題很快從他發達了,轉移到他那鶴立雞群般的身材上,一幫橫向發展的大叔大姐們圍著他發表艷羨,最后得出一個結論,沒成家的男人肯定是胖不起來的。 向榮也有些驚訝于這些人身上的變化,特別是那種七八年才見一面的,簡直分分鐘能從對方的臉上望得見時間刻錄下的痕跡。 連系主任都升了副校長,但后年也即將面臨退休,他開玩笑般問著他們當中有沒有想考他研究生的,可得抓點緊了,而說這話時,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向榮。 向榮最近確實有重回校園的打算,他很清楚自己尚需要深造和充電,也打心眼里喜歡讀書,便想著把這門擅長了許多年的營生,重新再接續上。 跟老師約好了過兩天請他吃飯,一行人出了教學樓,李子超作為東道主,帶頭各處瞎溜達,其后他們往足球場走,站在看臺下,瞧著一幫學弟們奔跑,一張張年輕的臉上,流淌著汗水和活力,看臺上亦有女生在為他們吶喊加油。 所謂鐵打的校園,流水的青春,總會有一茬人離開,再有一茬人進入。 也總有人在不斷上演著昨天的故事。 嘿,看得我都想踢了,腳癢,這幫小子不大靈哎呦喂,我說傳啊,這中場連TM球都控不住。 說的就跟你多會踢似的,李子超宿舍的二寶笑著擠兌道,我看你不是腳癢,是手癢,走吧,籃球館去,我瞧瞧你現在還能不能跑得動。 在起哄聲中,眾人移師了籃球館,一路上,向榮都在跟人聊著天,然而一顆心卻跳得明顯比平時快,眼睛留意著四面八方,卻始終沒捕捉到周少川的身影。 周末上午,籃球館人并不多,剛好有校隊在訓練,李子超當即毫無自知之明地上去跟人家約了一場比賽,年輕的小朋友瞧著這幫身材大多走了樣的大叔,十分不情不愿地點了點頭。 能上場的人不多,連二寶都被拉來湊數,李子超脫了外套,明晃晃的肚子愈發顯眼,跑了半場就氣喘連連,校隊的小朋友大概覺得勝之不武,忙里偷閑般,跟向榮聊起了天。 學長,我看也就你水平不錯了,你知道咱學校有畢業生聯隊么,去年起市里就組織畢業生隊聯賽了,你有興趣參加沒? 可別,李子超聽見這話,扭頭笑著搭訕,那比賽叫什么爸爸杯,哈哈哈哈哈,他一個女對象都沒有的人,孩子更是沒影兒呢,名不副實,他參加不了。 一群人都笑了,向榮也扶著膝蓋樂了好一會兒,他其實很多年沒打過球了,一直堅持的運動惟有跑步,雖說心肺功能鍛煉得不錯,但反應、靈活度都不如從前了,卻沒想到還有人能提議自己去打比賽,只是恍惚間,他又覺得這場景有些熟悉,好像多年以前,他們這一伙人也曾孜孜不倦地勸說一個人加入校隊參加聯賽。 向榮在場上邊運球邊想著,卻不知道腦子里正念著的那個人,此時此刻,就在籃球館的后門口站著,并且目光定定地在望著他。 周少川十點多就到學校了,為了和校領導們簽署一份捐助新科技樓的項目協議,其時,領導們安排了有午餐,但被他婉拒了,一出行政樓,恰好看見李子超領著一群人往籃球館方向走,他一眼就瞧見了他想要找的那個人,于是腳下不停,自然而然地就跟了過來。 此時站在門口,他卻并沒想進去,因為自覺和里面的那些人并不熟,十多年前,他因為一個人的緣故,才和他們整體有了一點交集,現在那個聯絡員已經淡出了他的生活,他依然覺得融不進去,只想專注地捕捉那一個人。 那人的身型依然高挑頎長,任憑歲月悠悠,仿佛并不能改變他分毫。那天在擺渡車上驟然相見,周少川幾度回想,依然慶幸是自己先看見了向榮,是以方能屏住呼吸,率先穩住心神,他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沒有當場給出一個過激的反應。 或許是因為長途飛行,當日向榮的臉上猶帶了一點疲態,今天卻已恢復了元氣,跑動時依然迅捷矯健,起跳搶籃板時動作也舒展有力,依稀還是當年那個充滿活力的大男孩。 令他心心念念、難以忘懷的大男孩。 周少川闔上了雙目,良久,又再睜開來,終于確認自己的一雙眼睛,再一次真真切切地捕捉到了這個人。 一場球打完,向榮獨得了30多分,卻還是架不住老幫菜們太不給力,輸得一塌糊涂,眾人坐在觀看席上消汗,歇了一會兒,便準備去參加聚餐。聚餐大多是按班級搞的,向榮跟李子超不同班,隨即被室友黨毅拉著,說開車帶他一塊過去。 在小賣部買了瓶水,向榮一口氣全喝光了,仍然覺得身上熱氣騰騰,他下意識把羽絨服的袖子往上擼了一下,旋即,發現一直帶在左手腕上那串手鏈不見了。 年頭久了,皮質可能有點變形發軟,早已系不牢了,應該好好加固一下的,他十分后悔地想,其實今天出門時,他曾猶豫了一刻,如果大概率會碰見周少川,那自己還要不要帶著這串手鏈?后來再想,反正大冬天都穿長袖,只要他不擼胳膊挽袖子,對方也應該看不見。 可能是因為老物件戴習慣了,他每天出門手腕上如果缺了它,那這一整天下來,好像都會覺得不大自在。 向榮記得上場打球那陣兒,鏈子明明還在,所以多半掉在籃球館了,他跟黨毅說了聲你先走,我一會兒自己過去,然后轉頭就往籃球館方向跑。 午飯時間,校隊的人都走光了,籃球館里空空蕩蕩,他掃一眼場地上,并沒發現手鏈,只好從座位席開始,一排一排地找,已經是第二次弄丟那條手鏈了,他不禁又急又悔,打球前應該先摘下來的如果真找不到,那他就真連這最后的一點念想都沒有了。 彎著腰,開著手機上的電筒,他正找到第三排,忽然聽見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是清潔阿姨么,他想,沒準阿姨撿到了手鏈? 向榮直起身子,向后看去,只在這凝眸的剎那間,卻見周少川正站在離他五步之遙的地方。 呼吸有一瞬的停滯,好像這見面的時機總在他意料之外,向榮棍子似的戳在那,須臾之間,腦海里一片空白,找不出一句能救場的詞兒,他只好微微點頭,權當是在跟對方打招呼。 周少川顯然比他放松多了,至少從身體語言上看是這樣,他單手插兜,也以一記頷首作為回應,隨后他開口問:你在找東西? 一句極為普通的問話,可惜那答案卻透著尷尬,向榮哪敢據實以答,做了個吞咽動作,才說:是,剛才打球的時候落下了,你怎么 是這個么?周少川沒等他說完已再度發問,而隨著話音落,向榮就見他伸出插在兜里的左手,那手上拿的,赫然便是那條手鏈。 耳畔轟地一響,如果說之前的尷尬只是集中于一點,現在則絲絲縷縷的,從那一點上肆無忌憚地擴散開來,向榮整個后背都是僵的,分手了,卻還帶著舊情人送的手鏈,帶了多少年且不說,弄丟之后又恰巧被對方撿到好像,除了能證明他精分,一面將人棄如敝履,一面又在心中暗自懷念以外,還能證明出因不妥善經管人家的心意,而彰顯出來的那份混蛋屬性! 可事已至此,也只能硬著頭皮往前上,向榮多年來修煉得云淡風輕神功已趨化境,此時稍稍調整兩下呼吸,他迎著周少川往前走了幾步。 幸好被你撿著,他大言不慚地說道,感覺一滴汗正沿著脊梁骨在緩緩下落,那麻煩給我吧,謝了。 周少川沒說話,只把拿著鏈子的手往前伸了伸。 向榮也伸出手,然而下一秒,周少川卻突然一把將鏈子抓在了掌心,左臂回撤,停在了胸前。 向榮一怔,跟著就聽周少川用平靜無波的口吻說:這條手鏈是我做的,做來送給我喜歡,并且也同樣喜歡著我的人。 微微頓了下,他再道:你確定,它現在還應該屬于你么? 第60章 故地重游 周少川問完了那句話,目光寸寸不移地盯著向榮看,等待答案的同時,心里翻江倒海地涌起了前塵往事,甜蜜滿足,怨憎失望,輪番粉墨登場,直刺激得他全身的神經,都在發出一陣陣亢奮的顫栗。 輕輕咬了下舌尖,他發覺自己的牙齒是軟的,而舌尖卻是苦的。 向榮又何嘗不是? 周少川拋出來一個致命的問題,宛若一記生著荊棘、長滿利刺的鞭子,狠狠抽在他身上,把他本來就已難以聚攏的三魂七魄,徹底抽了個支離破碎,連rou身亦是血rou模糊。 腦子里好像又分裂出兩個小人,左邊那一個惡狠狠地在說不屬于,你根本就不配!右邊那個則抵死掙扎,哀軟又無力地一遍遍在重復著我喜歡你,一直都喜歡,從來沒停止過。 可這僅僅也只是回答了半句而已,周少川的前半句可說得十分清楚,做來送給我喜歡的人,向榮就算有潑天的膽子,此時也沒有勇氣去奢望這是個擁有當前時態的肯定句,更沒膽量開口詢問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