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8)
他懷里揣著寫有單北八字的符篆,替小師弟接受天道的鞭笞。 梁驚塵自己度過幾次雷劫。從沒有一次像這樣,像是承載了天道全部的意志。沒有憤怒,沒有懲罰。只是目標清晰而堅定地完成這次任務。 在這個世界徹底消滅單北,修復這個天地間的漏洞。 所有的大道大德,都不允許凡人有主宰生命的力量。 九道雷過,梁驚塵緊抿的嘴角露出血痕,隱忍著隱忍著,意識逐漸模糊。 模糊的意識里,只有一道影子是鮮明的。 那是單北在震霧的山間,向他回眸。暗淡的背景,一雙眼睛亮如最北的極光。 他的聲音浸透著愉悅與愛意:師兄,你喜歡我嗎? 當時他沒有回答。喜歡這個詞怎么能承載他對單北所有的感情。 而此時,他在后悔。心里在說:喜歡。喜歡死了。 三天后,梁驚塵睜開眼睛,看到一臉褶皺的師尊。 小北呢?他一躍而起。 師尊又把他按了回去,好好休息。好好休息。 小北呢???他大叫,再次掙扎而起。 師尊只是面帶慈詳:說了好好休息。休息好了,才有力氣去找你師弟。 師尊那張面如冠玉的臉一下子蒼老了上千歲。 后來,梁驚塵知道,小師弟用自己的力量把已踏入鬼門關的自己復活了過來。 他自己卻暴露了身份,遭到了雷劫。師尊用盡全力,護住了他的一縷靈識,進入了輪回。 ........ 鎮上最富有的商賈單家小少爺單北,不情不愿地被他爹單千諾揪著,要去私塾。 小少爺一慣不受約束,所以一路上,都是各種不服與掙扎,意圖擺脫他爹的控制。 單千諾一直是子女運寡薄,直到不惑之年,才老來得子,有了單北這根獨苗。這根獨苗,自小體虛多病,身子單薄,單千諾便放任自流從不加約束。 單家富賈一方,只要這個天賜的孩子平安健康,再別無他求,于是這個小少爺,自小不服管教,任性妄為。 但這天,單千諾硬是揪著這個小少爺到私塾。 單北自小野慣了,小時候和同宗的小孩兒上了一段時間的學,不是趴在桌上睡,就是趴在桌下斗蛐蛐。先生忍無可忍,奮而請辭。以為單家會挽留幾句,沒想到,單千諾只是加倍付了費用,便辭了先生。 打此以后,單北的學業就落在了母親身上。 母親出身書香門弟,飽讀詩書,但慈母敗兒,也管教不出個所以然。 我不去。我不去。已放任自流到十六歲的單北現在哪里受得了這個管束。 先去看看。單千諾柔聲哄他,如果不喜歡先生的話,就再給辭了。 那明天再去行嘛。我約了鐵柱。鐵柱是同宗的小孩兒,和他一樣不學無術,就愛游手好閑。 明天你再去找鐵柱,今天不行。單千諾一反常態,拉著單北的手,像拉一只小獸一樣,硬是把他往屋里拽。 但小小的單北,野慣了,盡然一把力氣,死活都不愿往前面再走半步。 單千諾打不得,罵不得,心里又急,小北,你這么大了。父母都老了,不可能照顧你一輩子。以后,父母不在了..... 我不聽。我不聽。單北掙扎著。 就在這時,就聽到一個聲音陡然響起:你就是單北? 單北的腦子像是被什么敲擊了一下,一抬頭,就看到一個一身白衣儒服的人立在眼前。 那人看起來十分年輕,風度比上個月衣錦還鄉的狀元郎要翩躚千倍萬倍。而一雙眸子,像是出現在他夢里的最遙遠的寒星。 單北就怔怔地就那看那人。 小北,來見過先生。單千諾堆起了笑容。 我叫梁驚塵,以后就是你的老師了。那人聲音清晰,卻又低沉。像是深澗里的潭水滴在幽洞里。每一個字,都驚起回聲,如同驚塵繞梁,在單北的心中回蕩。 看著他的眼神,卻無比柔和。有些像每次生病了,母親看著他的樣子。卻又有著根本的不同。 他莫名地停止了掙扎,看著梁驚塵:先生。 這個叫梁驚塵的年輕先生,似乎徹底地拴住了少年單北的心。讓他一反常態,每日一大早按時去私墅報道,晚上直到小廝請他回來吃飯,才面帶不舍地離開。 甚至有兩次鐵柱鬼頭鬼腦地來找單北,說是一起要南水游渡,都被單北以要上學為由,一口拒絕。 單千諾驚喜交加,對陳氏說,這真是上天可憐,終于有個人都管住小北了。否則,以后我兩有個什么事,留下小北,什么都不會..... 陳氏含笑點頭。 終于有一日,陳氏獨自一人來到書房,靜悄悄地駐立在窗外,觀看書房里的兩人。 幾案兩端別說坐著先生梁驚塵,以及單北。 單北一只手托著下巴,半仰著臉,一瞬不瞬地看著先生。 這位先生與她所見的所有先生都不同。年輕俊美,超凡脫俗,不染纖塵。 她的兒子想必也是如此認為。凝望著眼前的先生,專注凝神。 先生正在在講晚唐小李杜。他的聲語不急不徐,舉止從容優雅,看著兒子的目光溫和極具,耐心。 講畢了,還舉了個例子。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這首詩知道嗎?先生念完了,柔聲問。 母親曾給我講過。 先生嘴角噙著微笑。那意思你應該也知曉了。 知曉。單北說著,目光一閃,有些暗淡。 怎么了?先生放下了書卷,看著他。 我也不知道,就是每次讀到此情可待成追憶的時候,心里就莫名的難過。 先生就只管凝視著單北。 先生? 先生回過神來。小北。記得我教你的吐納之術。你自小身體不好,照這法子練習下去,一定會延年益壽。 嗯。單北的放下手,又趴在書案上,更近地注視著先生。 第二天清晨,三人飯畢,小廝送來單北的書具,單北一躍而起,迫不及待地就要去私墅。卻聽陳氏說。小北,今天起,你不用去上學了。 單北停腳。 單千諾也一臉震驚地放下筷子。 今天起,你不用再讀書,高不高興。陳氏柔聲說。 我想上學。單北定定地看著陳氏。 先生讓我轉告你一聲,他老家有些急事要處理,所以請辭了。昨晚已動身了吧。 單北默立片刻,淚水滾落了下來。 小北,你怎么了。單千諾奔過來。 單北搖搖頭,淚水卻怎么也止不住。 你怎么能這樣。小北好不容易定下性來,你怎么說把先生辭了就給辭了,連我也不說一聲。單千諾背地埋怨陳氏,能找一個管住小單的人不容易。以后可怎么辦啊。 單千諾嘆了口氣。 陳氏只是目光幽怨地注視著窗前書案上的一株蘭花,我只是不想失去兒子。 我們老了。你不可能永遠把他留在身邊。而且,我們能再陪他多少年呢。 單北的臥房。外屋的小廝已鼾聲大作,單北猶自坐在幾案前,愣怔地看著眼前的燭臺。 忽然眼前身影一閃,單北站了起來,驚呼:先生! 梁驚塵不知怎么的,就出現在他的眼前。 小北。先生的聲音柔和,看著他的眼睛,卻充滿了千言萬語。 您不是回老家了嗎?單北聲音充滿了喜悅,兩步沖到先生的跟前。 先生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輕聲問:小北。你愿意跟我走嗎? 單北半仰著臉,只是愣怔地看著先生。 我會帶你到你任何想去的地方,滿足你所有的愿意,并且和你一刻也不分離。先生說。 不知怎么,相處不過才數日,單北的心就砰砰跳了起來。 如果你愿意,現在我就帶你走。先生一雙眼睛定定地看著單北,讓他深陷其中。 先生上前一步,似乎只等一開口,就與他攜手,遠走高飛。 先生......我父母在五十多歲的時候才有了我?,F在,兩人都年近古稀。如果我走了,他們會活不下去的。 單北說的時候,胸口的位置像是被利刃錐過般難受。 卻并不是因為父母的原因。 一慣挺拔如樹的先生,那一刻,整個背部忽然像是不堪重負一樣,往下一沉。 先生用力眨眨眼,像是燈花落進了他的眼睛里,亮得濕潤。 這是你的決定嗎? 嗯。單北覺得氣息像是被人抽了,整個人都喘不過氣來。 那好。先生說。 先生,我以后還會再見到你嗎?單北追問。 會的。先生說。 你記住要日常練習我教你的吐納之法,會讓你延年益壽的。先生走的時候,交待單北。 七十年后。已是耄耋之年,垂垂老矣的單北躺在病床上,子孫圍繞在他的床前,輕聲呼喚著他的名字,希望自己的父親,爺爺能逃脫此劫。 此時的單北異樣的清晰。這一刻,很多事情在腦海里穿梭往返,最后卻定格在了此情可待成追憶上。 就在這時,一陣風突如其來,連床邊的蠟燭,都跟著搖擺幾下。 一個人推門而入。 單北橫躺著,目光落在那人身上。 七十年過去,那人絲毫沒變。光陰一直停留在二十七歲。年輕俊美,挺直修拔。一雙眼眸似夢里冬夜的星晨。 先生...... 前世(三) 先生走上前。周圍的人自動分開,讓出一條道。沒有人知道這人是誰, 但老祖父的眼睛在落向那人身上后, 再也沒有片刻離開。 先生在床邊坐了下來,握住單北放在床沿上那只干瘦枯癟的手。 先生。八十歲的單北用十六歲的聲音, 輕輕地喚道。 我來了。先生說。 你還會走嗎? 我一直都在你身邊。先生說。 嗯。單北虛弱地反手握住梁驚塵的手, 合上眼睛。覺得自己可能是一直在等著他。 ....... 四處兵慌馬亂,戰火連連。單北買了些日常用品, 躲過幾發流彈。不過,他也聽師父說過, 這戰亂不出兩年就會結束。 他又要了幾個包子, 忽然槍聲大作,鎮上的百姓立即關門閉戶。單北躲到了一個草垛后面。不到一刻時辰, 小鎮便恢復日常, 但路上多了些橫七豎八的傷員。 單北從草垛里出來,就要忙著離開,趕回山上。他下山已有些時間,怕師父會擔心, 一只小手抓住了他的腳裸。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兒, 倒在地上,身上都是血??磥硎侵辛肆鲝?。 哥哥。小孩兒叫道。 單北不過猶豫了片刻, 便蹲身下來, 伸出左手放在小孩兒身上。 師父曾封印過一段時間左手的力量。但隨著他的日漸長大, 師父又解了封印。 師父對他說, 他已長大, 該有自己的判斷與權衡。 救治了小孩,單北離開小鎮上山。大山起伏綿延,就是他腿腳快,回到山上也需要兩個時辰。 單北加快了步伐,幾乎在山間跳越穿行。身邊的樹木嘩嘩地向身后倒行。 翻過幾座山,在群山環繞的山凹里,有幾間破舊的建筑。道觀前后,種著一些蔬菜。平時都是師父在看護。 單北邁進去的時候,師父梁驚塵正在院子里給幾株花草澆水。他身上是粗舊的布袍,但穿在他身上,依然飄逸綽約。 師父!單北興高彩烈地叫了一聲。 梁驚塵抬頭,沖他微微地笑了笑。單北放下手提肩背的物什,撲了過去,在梁驚塵身上蹭蹭。梁驚塵便擁著他,含著他的嘴唇輕輕地吻著。 單北是個孤兒。記事起,便跟著師父在這間道觀里修行。但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兩人的關系便越過了師徒這一線。 不是說了,不要叫我師父。梁驚塵輕聲說。 驚塵。單北眉眼彎彎地笑。 梁驚塵很早之前,便不再讓他稱自己師父,但他有時候還是改不過來口。 單北自小記憶超群。兩歲時的記憶依然鮮明。從自己有記憶起,師父的容顏從沒有改變過。一直保持著二十多歲的樣子。 師父的修為已超出凡人所能理解的范疇。 他兩歲的時候是這樣,現在他二十五了,梁驚塵依然是這樣。 師父,如果有一天我頭發白了,牙齒掉完了,你還會不會喜歡我?單北曾經這樣問過。 我不可能不喜歡你。當時,師父這樣回答。 單北給梁驚塵展示自己山下所得。三斤大米,兩斤面粉。兩斤豬rou。 這些絕大部分都是單北的口糧。師父一年大半時間都在辟谷。如果不是他堅持,師父大概根本不會吃什么東西。 還有一些碎布。眼看著快要入冬,他想給自己與師父再添一件冬服。 晚上,單北用地里的大白菜,囤積的粉條,新買的rou,架好火,用吊鍋燉了豬rou粉絲。梁驚塵拿出了自制的果酒。 單北把三個包子放在火邊炕熱,撿出一個遞給梁驚塵。 留給你吧。梁驚塵說。他只是喝酒。 不行。你不吃,我也不吃。單北半撒嬌,半使性子。 山里避世安定,沒有戰火,卻清貧。這三個包子,這個小小的火鍋,對于單北來說就是無上的美食。他要和梁驚塵一起分享。 梁驚塵接了過來。單北又給梁驚塵撿了幾塊rou到碗里。 第三個包子,單北掰了一半,分給梁驚塵。 這些東西于梁驚塵來說,吃在嘴里,都沒有任何區別。但他接了過來。 單北細細地享受味蕾帶給他的愉悅,一邊看著梁驚塵,給他講下山的一些見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