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節
接下詔書,剩下便是接受文臣武將的朝拜與祝福。 朝拜是慣例,祝福是相豫強烈要求加上的。 旁人有的,他的阿和要有,旁人沒有的,他的阿和更要有,總之他要向天下宣告,自此以后,阿和是他的繼承人,文臣武將們要像效忠他一樣效忠他的阿和。 相蘊和手持受封詔書,微微轉過身,面對文臣武將。 趙修文退在一旁。 首先上來的是蘭月。 這位女將雖在沒了記憶,但本性不改,依舊是一位颯爽英姿的女將,身著明光鎧走上來時,映得昭昭日頭都為之失色。 三拜九叩后,蘭月走上前,一撩戰袍,單膝跪地,行的是標準的軍禮。 “臣折沖將軍蘭月,愿世女武德昭昭,威振四海!不負父母之威名!” 蘭月聲音清越,目光灼灼。 相蘊和忍俊不禁,“多謝蘭姨,我會的?!?/br> 蘭月退下,左騫走上前。 這位在抵御楚軍的時候死戰不退,險些喪命,是商溯的老仆把他從死人堆里背了出來,才讓他撿回一條命。他傷得實在太重,至今都沒有養好身體,只能坐在輪椅上,靠別人推著才能勉強行動。 但今日是相蘊和受封的好日子,為了不給相蘊和丟人,左騫早早便鍛煉起來,讓自己能脫離輪椅,靠自己的力量走上高臺,朝拜九州天下的繼承人。 左騫忍著鉆心的疼,一步一步走上來。 曾經只會問他要糖吃的女娃娃已經長大,長成戰無不勝的女將,左右著天下棋局的執政者,她會端坐王位帝位,受世人的朝拜敬仰,一如曾經她奶聲奶氣告訴他—— “小叔叔,戰亂會結束的,在我手里結束?!?/br> 她說得極為認真。 那時候的她才多大? 不過八/九歲,才剛剛到他腰高,是個一臉孩子氣的小女郎。 可就是這么一個小女郎,卻真的做到了她曾經的童言童語,她結束的戰亂,收復了江東,手中持劍,身上染血,踏著尸山血海走到這里,走到繼承人的位置。 沒有人比她更適合。 也沒有人會比她做得更好。 因為她是最好的。 ——她是他陳善可乏人生里最耀眼的驕傲。 左騫走到相蘊和面前。 他走得分外艱難,有冷汗順著他的額角往下落,相蘊和一陣心疼,忍不住上前半步,想去攙扶他。 “阿和,小叔叔沒有那么嬌弱?!?/br> 左騫艱難一笑,避開她的手。 于是她明白了,小叔叔不會讓自己在她受封禮上出丑,他要她光芒萬丈,體面尊榮。 百年之后的史書上不會記載她有一個瘸腿的叔叔,只會說,她的叔叔是一位將軍。 相蘊和收回手。 左騫俯身下拜。 為了讓他的行動更加方便些,姜貞曾提出讓他禮服精簡些,不要那么繁瑣,那么重。 但一向隨波逐流沒什么主見的他卻婉拒了姜貞好意,在官錦坊做好衣服送到他手里的那一刻,他便抱著衣服不撒手,他說他一定會穿上最隆重的衣服,以三跪九叩的最高禮節來拜未來的世女。 他做到了。 左騫吃力見禮。 “起——” 禮官的唱喏聲響起。 禮服頗為寬大,自然不會有人注意到他衣袖里的他要把手撐在漢白玉的地面上才能勉強站起來。 但當他慢慢站起來,他便站得很穩,仿佛他不是一個斷了腿的殘疾,而是一位真正的威風的將軍,一位不會讓他的小阿和有任何難堪的體面人。 “臣宣武將軍左騫,愿世女平安喜樂,萬事順遂?!?/br> 左騫朗聲說道。 相蘊和笑了起來,“多謝小叔叔?!?/br> 左騫退下。 下一個是趙修文。 “臣議政大夫趙修文,愿世女福壽綿長,吉星高照?!?/br> 趙修文笑著恭賀相蘊和。 因著有文臣想抬出趙修文與相蘊和打擂臺,相豫便壓了他的封賞,好讓那些有心人徹底死心。 所以他的官職并不高,是所有功臣宿將里最低的,但這并不影響他的地位,他仍是相豫夫婦最為倚重的親眷,且官職雖低,管的事情卻很多,許多政務要現在他手里過一遍,才會遞到軍師韓行一那里。 相蘊和笑眼彎彎,“多謝修文哥哥?!?/br> 相豫的親人死的只剩這兩個,姜貞的親人更是早早折在戰場里,只剩下蘭月一些表親們,這些人沒有參與平亂天下,姜貞自然懶得給他們封賞,只簡單給些虛名應應景,不至于被后人罵她苛待親族。 這些虛名并不足以讓他們可以在文臣武將之前便單獨朝拜相蘊和,而是隨著眾人一起朝拜,所以蘭月三人拜完之后,上來的人是商溯。 為何是商溯? 原因很簡單,武將之中他的功勞最大,文臣之首的韓行一又是極精明的一個人,不在這種時候與他相爭,于是便造成他成為是臣子中第一個上來朝拜相蘊和的人。 商溯緩步上前,每一步都走得很認真。 他發誓,這絕對是他有生之年做得最認真最耐心的一件事,耐心到衣擺隨著腳步晃動的幅度都是剛剛好,既有武將的英氣勃勃,又有出身世家的雍容光華。 這樣拾級而上的姿勢很好看,無論是從禮官的角度看,還是從相蘊和的角度看,都是極為賞心悅目的,商溯很滿意,三拜九叩行完大禮,戰袍一斂,在禮官的高聲唱喏下站起身。 微抬頭,看到相蘊和含笑的臉,隨著年齡的增長,那張臉已褪去曾經的稚氣,眉眼間是秋水漣長,瀲滟著天邊的星月銀河,當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便有一種皎皎白月光落在自己的肩頭的錯覺。 溫柔,寧靜,仿佛能撫平他心中一切傷痛。 笑意在商溯眼底蘊開。 方才在底下時,他還在嫌棄蘭月三人的祝詞不夠好,自己早早備下了最適合相蘊和的詞匯,在她受封的這一日全部說出。 可當他來到她面前,看著她微笑的臉時,他突然發現,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溢美之詞用在她身上都不過分,他準備的那些詞匯遠遠不夠,遠遠不能形容她的好。 怎么辦? 從不知緊張為何物的他,突然在這一刻有些緊張。 但這是相蘊和受封的大好日子,他決不能在這一天出丑,于是他深呼吸,不著痕跡調整著自己越發紊亂的氣息,待自己的心緒稍稍平復,他閉眼再睜眼,鳳目瞧著相蘊和的臉。 商溯清冷聲音響起,“愿世女如松柏之茂,如江河之長,歲歲年年,獨占春風?!?/br> 以韓行一為首的文臣武將們眼皮微抬,齊齊看向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好詞匯都用在相蘊和身上的商溯。 ——來了來了,這位沒事愛刻薄人的商將軍來給他們上難度了! 捫心自問,好的祝詞也就那么多,他們的人每人說兩句,說到沒一半,便能把好詞匯給說完。 就這還不算某些愛賣弄才華的文臣們,他們一開口,便是錦繡文字字珠璣,幾乎把美好愿景串聯起來。 如此一來,后面再說祝詞的人便是拾人牙慧,毫無新意,日后史官們記錄起來,便是一筆帶過的旁枝末節。 就很氣! 這么重要的場合,文采不佳官職更不佳的他們連個名字都不配出現在史書上! 相蘊和一下子被商溯的話逗笑了。 其實不止是他的話,還有他難得認真的鄭重其事的神態,出現在隨性厭世又桀驁的他的身上時,有一種百煉鋼突然變成繞指柔的怦然心軟。 相蘊和眼底笑意漾開,眉眼間越發溫柔,“多謝三郎?!?/br> 恩,她也希望三郎如此,歲歲年年,獨占春風。 許是今日的陽光有些烈,又許是旁的原因,商溯被晃了一下眼睛,有片刻間的怔神。 ——這雙眼睛真好看,尤其是當她在對他笑的時候。 “退——” 禮官唱喏。 商溯起身,退下臺階。 但在下臺階的過程中,他還是忍不住往身后瞥了一眼,望向高臺之上的女人。 那人顯然也在看他,一雙杏眼映著冬日的暖陽,暖烘烘落在他身上,讓他整顆心都軟了下去。 唔,似這樣一個人,就應該立在高臺之上,享受萬丈榮光,世間美好應該捧在她面前,供她挑選欣賞。 腳步微微一頓,商溯忽而再度想起石都說過的話——相蘊和不會和親江東,但江東可以送來俊俏小郎君和親他。 幾乎是瞬間的反應,商溯視線陡然移開,看向那些江東過來的人身上。 這個太矮,那個不夠白,這個鼻梁不夠挺直,那個眼睛有些小,明明是出過能征善戰如楚王的地方,這些世家子弟身上卻沒有半分楚王的英姿勃發,個個帶著濃郁脂粉氣,只差把世女快看我寫在臉上。 “......” 簡直妖妖嬈嬈,不成體統! 商溯有些繃不住。 這些歪瓜裂棗哪里是最好的?哪里能配得上相蘊和?! 莫說做相蘊和的入幕之賓了,這些人給他端茶倒水都不配,又如何能和親相蘊和?! 思緒在這一瞬間陡然停滯。 像是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念頭所嚇到,他微微一愣,臉上的表情分外精彩,又驚恐,又慌亂,如同被貓抓了心肝。 可盡管如此,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念頭不僅沒有被打消,還越發清晰起來—— 江東送來的郎君不夠好,那么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