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相蘊和呀了一聲。 事死如事生,世家豪族厚葬成風,當家主母死了,來送葬的竟然只有自己的兒子與一個年邁的老奴,這戶人家到底落魄到哪種程度了??? ——身為庶民的她的大父去世時,還有三五十個鄉親來送葬呢,到了少年這里,居然自己便把母親給葬了?而且不是葬在邙山這種風水寶地,而是葬在以荒涼著稱的方城? 這不是落魄,是全家只剩他一個了吧? 莫不是鄔堡沒有打下來,反而被“王大善人”滅了滿門? 還別說,這種事的確是“王大善人”做出來的事情。 相蘊和對少年充滿憐憫。 “節哀?!?/br> 死者為大,又被滅了滿門,相蘊和不再計較少年如何得知她身份,左右這里是方城,阿父又有兵力駐守,不怕盛軍來攻打,便對少年道,“你初來方城人生地不熟,如果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地方,可以來郡守府找我?!?/br> “喏,那就是郡守府?!?/br> 怕少年找不到地方,相蘊和抬手一指,指向城里最高的建筑,“大盛派來的郡守受不住方城的苦寒,去歲便收拾包袱回了老家,如今我與我阿父住在那里?!?/br> 商溯順著小女郎指的方向看去,一個略高于周圍茅草屋的建筑物出現在他眼前,不同于其他地方郡守府的高門大戶紅墻綠瓦,這個郡守府與其他茅草屋的區別也僅僅是略高,沒有云紋沒有裝飾品,僅僅是個有些高的建筑物。 這玩意兒是郡守府? 他府上下人住的地方都比這氣派。 “唔,如果是這種地方,官吏的確熬不下去?!?/br> 商溯微頷首,對簡陋的“郡守府”做出評價。 相蘊和一言難盡。 ——你都落魄到這種程度了,居然還嫌棄我住的地方差? “是了,方城又窮又差,尋常人根本熬不住,你安葬完你的母親便早些離開吧?!?/br> 相蘊和不想與這種不會聊天的人繼續聊下去,“若沒什么事兒,我便先走了,阿父在家里等我,不許我晚歸?!?/br> “等一下?!?/br> 商溯叫住小女郎。 相蘊和不悅皺眉,“又有什么事?” 商溯張了張嘴,有些難以啟齒。 在他的認知里,賞人的東西便是賞人的,哪有再要回來的道理? 但那枚墨玉扳指是他生母留給他的遺物,不是隨意能打賞人的東西,他在街上叫住小女郎,為的便是這枚扳指。 少年躊躇著沒有說話,相蘊和眼底的神色變了味。 ——你該不會是想問我借錢吧? 可你出手就是金瓜子,看著雖落魄,但也不像是缺錢的人??? 破船還有三斤釘呢,更何況你這種隨意把金珠扳指金瓜子打賞人的家庭? 相蘊和頗為不解。 但小姑娘生性善良,少年雖刻薄了些,可的確幫過她,那些金瓜子支撐起了方城最初的經濟與米糧,讓她與阿父少走很多彎路,哪怕為了這件事,她也不能對少年袖手旁觀。 ——雖然少年出手依舊闊綽,看上去不像是缺錢的樣子。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等他吃一段時間的苦頭,就知道錢財的不易了。 相蘊和善解人意地想。 小姑娘把自己身上的錢全部翻出來,又問蘭月宋梨要了錢,再把鬂間的珠釵摘下來,湊在一起學著少年的樣子拿帕子包著,塞到少年手里。 “?” 給他這些破爛做什么? 商溯奇怪看了眼小女郎。 “我身上只有這些錢,如果還不夠的話,我再幫你想想辦法?!?/br> 怕少年又拿去打賞人,相蘊和補上一句,“你今時不同往日,以后花錢要注意,不要再大手大腳的?!?/br> “???” 他看起來像缺錢的人嗎? 商溯手拿用帕子包著的銅板碎銀子,宛如風中雕塑。 把錢塞給少年,相蘊和任務完成,揮揮手與少年道別,“我走啦,再會?!?/br> 相蘊和轉身離開。 商溯差點把東西砸在地上。 “你給我站??!” 商溯氣急敗壞。 又怎么了? 這人的情緒怎么這么不穩定呢? 相蘊和有些無奈,轉身問少年,“又有什么事?” 少年追過來,把她剛才給他的東西塞回她手里,“收好你的東西,我不要?!?/br> “我要的是你當初拿走的扳指,那是我生母留給我的遺物?!?/br> 哦,原來是嫌少,想要那枚更貴重的扳指。 ——什么遺物不遺物的,她半個字不信。 “既然是你母親留給你的東西,你當初送給我做什么?” 相蘊和嗆了一句,“你就是這么對待你母親的心意的?” 商溯輕哼一聲,“我沒想送給你,是不小心掉在你手里的?!?/br> 嘴硬,繼續嘴硬。 那么貴重的東西,能隨便掉下去?能掉下去不問她討回來?等過去大半年了,自己落魄了,才想起來把東西討回來? 這些世家公子旁的不行,裝腔作勢的能力倒是登峰造極,無人能出其左右。 相蘊和道,“扳指?我還給你便是?!?/br> “只是那枚扳指我沒帶在身上,現在沒辦法拿給你,你給我一個地址,等我找到了,便差人給你送過去?!?/br> 他的地址? 哦,對,是得找個地方安置下來。 商溯舉目四望。 原本是蠻人羌人雜居的地方經過大半年的修整,如今已有了初具人住的模樣,茅草屋,泥土墻,長風卷起來,稻草與黃塵撲簇撲簇往下掉。 ——生活環境還沒他住過的山賊窩好。 這地方能住人? 當馬棚他都嫌簡陋。 潔癖的貴公子眸光有一瞬的凝滯。 少年端看四方卻未說話,相蘊和心情格外復雜。 不是吧不是吧,你窮得連住店的錢都沒有? 可都這么窮了,還出手就送金瓜子?是本著舍不得孩子套不的狼,舍不得金瓜子討不回扳指的心理嗎? “那什么,你若是沒地方可去,可先住在郡守府?!?/br> 相蘊和無法理解落魄公子的行為,嘆了一聲,道,“左右郡守府大得很,能騰挪出兩間房子讓你與你的仆人住?!?/br> 看看周圍的茅草屋,再看看還能稱作為建筑物的郡守府,商溯勉為其難答應,“可?!?/br> “走吧?!?/br> 相蘊和轉身帶路。 商溯微頷首。 郡守府里住的大多是草莽出身的軍士,說好聽點是不拘小節,說難聽點是粗魯,這些人遇到言語刻薄又目下無塵的少年必然免不了起沖突,相蘊和便讓宋梨提前回去打聲招呼,自己與蘭月帶著少年往家走。 老仆趕著馬車,來到商溯面前。 商溯扶著老仆的手,起身上了馬車。 相蘊和在前面領著路,一路上沒聽到刻薄的少年再開口,還以為少年自尊心太強,寄人籬下不免有些神傷,便也沒把倆人一路無話的事情放在心上。 “前院住的是軍士,整日舞槍弄棒的,傷到你便不好了?!?/br> 相蘊和對身后的少年道,“你跟我在后院住,那里安靜些?!?/br> “你準備將你母親安葬在哪?” “這里的蠻人雖在阿父的治理下與漢人相處頗為融洽,但也有那種仇恨漢人的蠻人,你去安葬你母親的時候與我說一聲,我讓熟悉蠻語的人帶你過去,免得你語言不通與蠻人起了沖突?!?/br> 說完話久久沒有聽到少年的回答,不免有些疑惑,回頭一瞧,看到自己身后根本沒有人,只有一頂小轎跟在她身后,見她停下,小轎也停下,趕車的老仆放下腳凳,掀開轎簾,身著錦衣的少年捧著小暖爐,從車上走下來。 明明是家道中落的落魄的公子,可少年的驕矜卻不減分毫,扶著老仆的手下了車,一雙清冷鳳目上下打量著郡守府,秀氣的眉頭蹙了蹙,眼底的嫌棄幾乎能溢出來。 “......” 突然有些后悔把人帶回來。 相蘊和道,“別嫌棄了,有的住就不錯了?!?/br> “與街上的茅草屋相比,這里的確勉強能住人?!?/br> 商溯微頷首。 “那當然,你肯定是人?!?/br> 相蘊和道。 商溯被刺得一頭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