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此薄情 第58節
但船上的廚娘是建鄴人, 只擅做厚皮多 rou的大餛飩,于是李化吉饒有興致地留在廚房里, 教她該如何搟皮調餡。 她一派怡然。 倒是苦了阿嫵,她趴在窗臺,努力豎起耳朵,聽了場大戲,還未等回味過來,就被謝狁叫去。 他坐在滿桌的冷了的菜肴旁, 面前的小方桌上還留著才剛用過的筆墨紙硯, 鎮紙被移了位, 于是風從窗戶吹起來, 將霜白的銀光紙吹得嘩嘩作響。 謝狁露著雙陰郁的眼眸盯著她看。 阿嫵不得不這樣想到,李化吉果真是女中豪杰, 被這樣一雙眼看著, 竟然還敢大義凜然地反抗謝狁, 等回了建鄴, 她定要將李化吉編入《奇女傳》中。 謝狁道:“叫你來, 是因為你終歸是女郎, 比男子更懂女郎的心, 故而我想問你一句, 我該怎樣得到化吉的心,成為她的家人?” 阿嫵詫異, 繼而露出了見鬼的表情。 她想到謝狁幾番嘴硬,也生了促狹之意:“大司馬不是不喜歡化吉嗎?” 謝狁道:“莫翻舊賬。你只管說就是?!?/br> 他一本正經的模樣,巍峨地坐在那兒,還是那般威儀,可是阿嫵眼尖,因此還是被她瞧見了謝狁的耳尖竟然開始發紅發燙了。 真是天下奇觀! 無論是因為害羞,還是覺得丟臉,謝狁都實實在在地紅了耳朵,她下意識就想把崔二郎喊過來一起開眼界,可到底還有幾分理智在,于是阿嫵也裝出什么都沒有發現,一本正經的模樣。 “真是很簡單的事啊,”阿嫵道,“崔二郎是怎般做的,大司馬學他就是?!?/br> 謝狁瞳孔微縮,道:“那與狗有什么區別?” 崔二郎癡情阿嫵,可郗家的家主看不上崔二郎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于是意欲將阿嫵許給別家的郎君,崔二郎為了討好老丈人,四更天剛敲過,就等在郗府府門前,以少將軍之軀為郗家家主馭。 郗家與謝家不對付,郗家家主便故意把崔二郎當家奴使喚,來下謝狁的面子,于是他登馬車要踩崔二郎的后背,他吃酒就的酒菜故意拆成幾份讓崔二郎跑四五家酒樓才能買齊。 崔二郎幾乎淪為建鄴的笑柄。 他頭腦簡單是因為腸子直,不會彎彎繞繞,不代表他品不出惡意,可是他還是默默忍受下來,反過來安慰阿嫵。 “總要討得你阿爹的同意才是,不能讓你無名無份地跟著我?!?/br> 婚前如此,還能解釋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婚后的崔二郎仍舊初心未改。 阿嫵行事乖張,毫無三從四德可言,他便想辦法搬出崔家大宅,另外賃了個院子和阿嫵住著。 他若是休沐,不是在校場,就是陪著阿嫵,或是下廚,或是逛街,給阿嫵買花買胭脂,或是坐在河邊楊柳下,一并看弦月升起……實在毫無建功立業的野心。 若非趕上謝狁正需要開疆拓土之際,崔二郎的前程早被小情小愛耽誤了。 故而,他的風評在建鄴并不好,許多世家都把他視為反面教材,格外警惕兒郎們為情愛自甘墮落,因而之后的聯姻,就愈發傾向于挑選兒郎們不喜的娘子。 這些,謝狁自然都知道。 以他的自尊,還真難以容許自己也淪落到崔二郎的地步,畢竟是從小做慣了榜樣楷模的人,倒也不難理解。 可是阿嫵微笑地看著他:“我便愛莫能助了?!?/br> 謝狁微微一愣,實在想不到追愛真的只剩了這樣一條路。他別扭得要死,回到屋里,又不死心地翻起書來。 先看到“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便想到己身,微微嘆息,再看“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不免發怔,最后看到“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終還是啪得合上書。 他得出了個結論,情愛果真是可怕的東西,無論是誰沾上,都會如得了瘋病般。 他又想起阿嫵的話,終于認命般,提步向李化吉的房屋走去。 首先,他要把自己的行李搬到李化吉的屋子去。 之前分開睡,不過是怕自己又心軟退讓,現在既然退都退了,那也無所謂分房了,既如此,他必須立刻和李化吉同床共枕。 于是趁著李化吉吃小餛飩的功夫,謝狁就把東西收拾停當了,當李化吉回到客房時,都不免驚詫了一下。 繼而她微微一笑,道:“大司馬,我懷孕了?!?/br> 謝狁困惑地望向她。 李化吉繼續道:“懷了孕的女郎應當要與郎君分房睡,這是自古的規矩,所以郎君還是搬回去吧?!?/br> 謝狁不信:“自古哪有這樣的規矩?你且說說,是為何?” 李化吉慢悠悠道:“自然是因為害怕郎君美人在懷,難以自矜,沖動之下,做出危害子嗣的行為來?!?/br> 謝狁皺著眉頭:“我可以控制好我自己?!?/br> 李化吉道:“那也不行。郎君睡著了后便控制不了自己,從前我醒來時,就常常發現自己被禁錮在郎君的懷里,透不過氣,現在我又懷著身子,莫說剛才提到的危險了,就是郎君摟抱得緊些,也會壓到肚子,造成小產,危及我的安危?!?/br> 李化吉將同床的危害形容得極大,讓謝狁著實為難,他如今是獨衾難眠,可到底也怕傷到李化吉,于是左思右想,決定在李化吉的床邊打個地鋪。 當謝狁腦海里冒出這個想法時,不免微微嘆氣。 好端端的人又何必睡在地上?這與做狗有什么兩樣??扇粽嬉K于自尊放棄,謝狁是萬萬不肯的。 于是等夜里洗漱完后,謝狁果然就在李化吉的床榻邊的地鋪上睡了下來,他不住地想著,李化吉會不會因為心軟,將他喚上床? 可是季夏炎熱,地鋪或還是清涼的所在,李化吉怎么可能喚謝狁,于是謝狁只好凄凄慘慘睡在地上,看著一彎弦月漸漸升高。 李化吉睡熟了。 一直睜著眼,怎么也無法忍受冷硬地板的謝狁偷偷地爬了起來,趁著李化吉熟睡之際,掀開紗帳,鉆了進去。 李化吉側身向里,睡得一動不動,謝狁喚了她兩聲都沒將她喚醒,便知道她這是睡熟了。 于是他的舉止越發小心翼翼起來,躡手躡腳地貼著李化吉躺下,又用手臂摟著李化吉,讓她往自己的懷里靠去。 熟悉的馨香又縈繞到了鼻尖,謝狁重新有了那種‘此心安處是吾鄉’的安寧,他很快就睡去。 次日不等天明,謝狁骨子里的自制力又強迫他提前醒轉,委委屈屈地離開馨香的娘子,重新躺回冷硬的地板上。 閉上眼假寐時,謝狁還在想,怪不得崔二郎頭腦簡單卻還是個難得將才,有如此的決心與意志力,什么難打的城攻不下來? 決定了,若是有一日反攻北上,釣魚臺就讓崔二郎去打罷。 如此這般,謝狁過了兩回,船舶終于靠上建鄴的岸。 去時謝狁還是大司馬,因與王家翻臉,他南下時送行者并不算多,現在他已然成了未登基的皇帝,舊臣們為了表達自己的降順之心,因此紛紛趕來為謝狁接風洗塵,在岸邊烏泱泱地占了一片。 謝狁看得有些煩,他取過幕籬親手給李化吉戴上,李化吉的臉隱藏在了細紗之后,只有靈動的雙眼,一下都不眨的,盯著他看。 謝狁瞧見了心動不已,想到去時看到的崔二郎的做法,于是他作出了效仿:“我扶你下船?!?/br> 如此,岸邊那群烏泱泱的人就能看到他們的大司馬與夫人是多么感情甚篤,伉儷情深。 這么一想,那班烏泱泱的人群,似乎也沒那么討厭了。 謝狁這般想著時,倒是忽略了迎接的人群中還有一人——他的二哥,謝二郎。 這位將軍強勢地控制了整個大明宮,將不成氣候的世家公子換掉,把這次立了大功的寒門武將統統封賞為羽林衛,日后便是天子近臣,天子寶劍。 又將建鄴的城防清洗了一遍,仍舊把北府兵的人安插了過去。 看著繁華的建鄴也成了謝家的建鄴,謝二郎很滿意,他略帶自得地抬起下巴,瞇著眼看著步步走下的男女。 他看到謝狁小心翼翼地牽著李化吉的手,扶她下樓時,謝二郎已經覺得謝狁無藥可救,何況謝狁與他說的第一句話還是:“不要處死小皇帝?!?/br> 清寂的謝府書舍內,謝二郎拍案而起:“謝狁,你莫要太過分!” 謝狁理智地分析:“其實李逢祥死不死,都沒有關系,固然斬草除根,以絕后患很妥帖,但李逢祥還沒有資格讓我們這般審慎地應對,他無權無勢,空有漢室宗親的血脈,便是有不死心的世家要追隨他,也不成氣候,根本不可能死灰復燃、東山再起。退一步講,即使他有這個能力,也要為他的阿姐考慮。既如此,又何必殺他?!?/br> 謝二郎看著謝狁理智的神色,毫無波瀾的語氣,卻仍是由衷地覺得他瘋了,他為美色迷惑,所以才會這般失智的仁慈。 謝二郎冷冷地問道:“你當真覺得這樣好?” 謝狁頷首:“等休整一日后,我便進宮去下詔書?!?/br> 謝二郎于是知道謝狁是認真的,他當真被李化吉‘說服’了。 但也因為這個,謝二郎又找到了一條李逢祥必死的緣由——李化吉能動搖謝狁的心智,這是美色誤國的先兆,謝二郎必須吸取教訓,殺死李逢祥,離間謝狁與李化吉的情感,如此,謝狁才能做個沒有私人感情的好皇帝。 第64章 謝狁只是在李化吉面前容易失去理智, 但離了李化吉,他仍舊是那個冷酷無情又聰慧狡黠的郎君。 他只一眼,就看出了謝二郎的所思所想, 略略沉默。 謝狁自然知道若是為了李逢祥好, 他必須出言相勸, 可是為什么呢?李化吉因李逢祥和他離心,便是收了他保證的字據, 也并未回轉態度,謝狁煎熬著,也越發難以容忍。 他得想辦法破局,拉近與李化吉的距離,讓李化吉也愿意親近他信任他。 于是謝狁漠然不語。 * 上了岸,李化吉并未回謝府, 而是直接取道入了大明宮。 她坐在馬車上, 心焦不已。 縱然謝狁做了保證, 但到底鞭長莫及, 而謝二郎也是個狠心的郎君,她不由地要去想李逢祥可有被欺負, 被虐待? 于是李化吉卷起竹簾, 想看看車究竟行進到了哪里, 這一看, 倒叫她觸目心驚不已。 建鄴剛被戰火席卷, 即使謝二郎很快吩咐人賑濟災民, 可是受害的百姓范圍過廣, 商鋪房屋在大火中倒塌, 難以立刻恢復生機,再加上政權更迭, 黔首們惶惶難安,于是昔日繁華的建鄴就顯露出了寥落的跡象。 李化吉看了許久,終究還是放下了簾子。 馬車進入了大明宮。 如今李逢祥已不是皇帝,自然沒有資格再住太極宮,他被移到了一座偏遠的宮殿,斜陽晚照,荒涼枯寂,老鴰躍枝,正是伏皇后死前幽居的宮室。 李化吉臉色略白。 李逢祥著布衣,孤身抱膝坐在黑木搭建起的廊廡下,眼眸中流露出幾分茫然。他的身側再也不必跟著壽山,他又變成了那個沒人在意沒人愛的槐山村的小少年。 李化吉輕喚他。 李逢祥聽到熟悉的聲響,眼前一亮,但很快又沉寂了下去,目光憂郁地看著李化吉,因他想起了謝二郎說的話。 他想把李化吉送走,可是李化吉要被孩子永遠地困守在謝狁的身邊了。 李逢祥為李化吉難過。 李化吉吩咐碧荷退下,而后邁步過去,也在李逢祥身畔坐下,因為前車之鑒,碧荷不敢走遠,仍看著李化吉,就怕她忽然又做出驚天的舉動。 李化吉沒有和李逢祥談起她的孩子,她只是告訴弟弟,他保住了性命并且得到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