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此薄情 第50節
謝狁的神色怒沉得可怕。 王之玄慢慢放下手, 露出了泛青的臉頰, 他抬起眼看過來時,那眼神叫‘我等著坐看你的報應’。 謝狁的牙齒咬得吱咯吱響, 可是他拿王之玄沒辦法。 李化吉跑了兩次是事實,李化吉要動手殺他,更是事實。王之玄手握兩件事實,就是手握兩把填滿彈藥的火銃,不必費勁,就能重創謝狁。 而謝狁呢, 別看他沉臉捏拳, 高高在上的模樣, 其實他根本拿王之玄沒有辦法。 謝狁最末冷聲道:“你走著瞧?!?/br> 他還不認輸呢。 王之玄輕輕摸了臉, 他的指尖碰到頰rou,還有些疼, 可是當看到請來的大夫與謝狁擦肩而過時, 愉悅又回到了他的心里。 他請大夫上樓。 短暫的暈厥后, 王之玄留下的婢女喂了李化吉一些紅糖水, 她便悠悠轉醒, 放下簾帳, 探出手來給大夫把脈。 李化吉并不覺得她的身體有什么問題, 至多是方才驚嚇過度, 才導致了昏厥,略躺躺, 吃碗安神劑也就罷了。 她思緒悠遠,逐漸飛走時,那大夫捋著胡須,眼神一沉,繼揚起笑道:“恭喜夫人,已有一個月的身孕了?!?/br> 李化吉瞳孔緊縮,只覺世界都靜了,唯有大夫的那句話如撞鐘搬,撞著她的耳鼓膜,將她的腦子撞得嗡嗡地響。 “身孕?”李化吉聲音打顫,“你當真?” 大夫自信道:“夫人脈象沉穩有力,老夫絕不可能把錯?!?/br> 完了。 李化吉閉了眼。 她想起了謝狁對她的癡纏,他總要一個孩子,因此從之前月事結束后,就夜夜與她交頸而臥,常常整夜不出,她那時聽著他淺淺的呼吸,感受著溫熱的肌膚摩梭,總是被噩夢驚醒。 醒來又要花費許多時間,才能讓她慢慢想起其實她還未曾為謝狁懷上一個孽種。 可現在已經懷了一個月啊。 仔細算來,大約是在那次月事走后就立刻懷上了,她這些日夜的擔驚受怕,其實不是沒有道理的。 大夫已經起身,留下一張安胎的藥方,收拾好藥箱,準備走了,忽聽簾帳內傳來輕柔卻堅定的聲音。 “大夫,請給我開一帖墮胎藥?!?/br> “李姑娘!”外人當前,喚不得公主,可王之玄也實在等不到大夫走了再勸解,“你可要想清楚了,要一個孩子不容易,你一個女子,也少不了孩子傍身,他既然已經在你的肚子里,好歹也是條血脈相連的性命,你不若留下他?!?/br> 李化吉咬字清晰:“麻煩大夫為我開一帖墮胎藥,這位王公子并非我的郎君,做不了我的主,你盡管開去,我不會短你診銀?!?/br> 大夫做了多年的大夫,也習慣當下的場面,忙退了出來,留出空來,由他們二人爭去。 李化吉挑開簾子,露出冷靜的臉來:“我是女子,若要一個孩子并不難,我又何必非要給謝狁生孩子?我看到孩子,心里沒有生出阿娘該有的愛,只有恨,他的存在只能提醒我想起一段擔驚受怕、任人玩弄的歲月,你要我如何愛他?還是你覺得我不要他了,謝狁能將他健全的養大?他對我來說,本就是個不該存于世的怪物,我用一帖藥送走他,反而是對他的寬恕?!?/br> 王之玄道:“可是他已經在你的肚子里了,還有九個月,他就要來到人間,你當真忍心?” “我生下他,才是對他的殘忍?!崩罨?,“王二郎,我很感激你收留了我,但這是我的孩子,我覺得還是應該由我做主決定他的去留?!?/br> 王之玄語塞。 關于李化吉的孩子的去留,從身份上來說,他確實缺少了一種探討的認可。 可是看著李化吉單薄的身體,想到她孤苦無依的命運,王之玄又禁不住道:“他是你的親人,殿下,有他陪著,你的余生不會孤獨?!?/br> 他的話語語焉不詳了些,可是李化吉也聽懂了,他是在說李逢祥注定要死,若是連小皇帝都死了,李化吉可當真是孑然一身了。 李化吉聞言,默然。 王之玄又趁機道:“墮胎傷身,你我分離后就要過上顛沛流離的生活,屆時誰照顧你?南朝若起兵燹,你一個弱女子拖著病軀奔逃,也實在危險?!?/br> 若非王家也是大廈將傾,而傾巢之下沒有完卵,否則王之玄還真愿意讓李化吉墮了此胎,將她接入王家好生將養就是。 就在王之玄以為勸動李化吉時,李化吉掀起眼皮,露出清泠泠的一眼,如冰如雪,足以將一味沉于貪響美夢的人驚醒。 “孩子不是生下來后就萬事大吉了,若起兵燹,我一個弱女子帶著襁褓嬰兒,更艱難?!?/br> 她說。 “我一定要吃墮胎藥?!?/br> * 謝狁坐上馬車后,車遠行而去。 他動了怒,這并不有利于養傷,可是他沒有辦法克制自己的脾氣,這是很少見的事,畢竟過去的幾年,他的情感匱乏至極,以致于直至現在,他都沒有辦法接受當下每日滿溢的幾乎要把他淹死了的情感。 謝狁的心終于活了過來,可除了無盡的疼痛,什么都沒有帶給他。 建鄴的書信接二連三地來,都是催促,他為了逃避一時的感傷,打開了幾封,可眼前浮現的還是李化吉的身影。 他們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床上度過的,但也有少許溫馨的場面。 那都是在平陽的時候了,彼時的謝狁被幸福充盈著——李化吉頭回主動放棄了李逢祥,足以見得他不是不可以被取代;而按照計劃李逢祥快死了,謝狁不日就可以獨自占有小妻;而那段時間的李化吉,對他可以說是溫柔似水,百依百順,幾乎要將他的警覺麻痹。 所以他犯了個大錯。 他居然為了多陪陪李化吉,減少舫船上那種相顧無言,唯有上床的尷尬場景,他把公務帶回客棧處理了。 ——當然,那時候他并未認識到任何的不妥之處,也沒有想到李化吉會趁他不注意,偷偷翻他的書信。 謝狁只是記了很久,他因公務累乏時,一抬頭,就看到晚風穿過花窗,吹卷起水墨字畫的床帳,李化吉身著松垮輕柔的里衣,趴在床上,手臂枕在枕頭上,翻著話本,流暢的線條將她的纖腰翹臀勾連,小腿翹起,褲腳垂落,露出潔白筆直的肌膚和線條。 她察覺到他的視線時,會把看得正津津有味的話本放下,關切地問道:“郎君可是累了?” 謝狁喉結一緊,他有很多話要和李化吉說,可是他總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從前還未功成名就,獨掌大權時,也免不了要被謝夫人安排相看。 說實話,單是靠著這張臉,這個身材,這種氣質,他什么樣的名門貴女的芳心都能輕易騙得,但只要他張嘴,在目光里些許投入他的私人情緒,那么女郎們所有的美夢都會立刻清醒。 縱然他出身謝氏又如何,貴女們都知道那個謝家三郎最可惡,見到他必須得繞道走: ——冷冰冰的像塊石頭,不開口還罷了,若是開口,能叫人恨不得跳樓。 ——眼神也討厭,好像這世上就沒有什么他看得上的人,恨不得挖了他的眼珠子。 ——這樣好的一張臉,偏偏長在謝狁身上,當真可惜。 從前謝狁巴不得如此,可求個清靜,但此時他攢了滿腹的話想與李化吉說時,又驀然想起曾收到的那些嫌棄。 他冷靜想了下,除開那些故意之言,大部分的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何會得罪那些女郎。 難道那些花兒,月亮,就這么漂亮,值得人癡癡地看? 謝狁視線一頓,看到了落在李化吉肩上的月光快要融化開,與她的肌膚混合在一處,他又默默改了想法。 好吧,他得承認,有時候月光還是漂亮的,就是要看月光落在誰身上。 他輕咳出聲,正要正色來句:“今夜月色不錯?!?/br> 可謹慎的性子又叫他閉了嘴。 今夜月色不錯,然后呢?單是這一句,未免太過沒頭沒腦,又干巴巴的,有沒話找話之嫌。 當初他可不就是因為這樣嫌棄了那些女郎,覺得她們既無學識,也無見識,說出來的話干癟無趣,宛若她們那張張無趣的臉。 李化吉恐怕也會因此嫌棄他。 可若要他發了聯想,也確實不知道接下去還可以說什么,因為他確實只是覺得今夜月色不錯,想叫李化吉也看一看而已。 可她話本正看得開心,若他這樣貿然打斷了她,還沒什么正經事,會不會叫她不開心? 謝狁思來想去,覺得他還是很想讓李化吉看看這月色,可也要避免尷尬,于是他道:“化吉,過來?!?/br> 李化吉從話本里抬頭,還帶著未曾隱去的笑意:“郎君喚我何事?” 謝狁道:“有些累了,想解解乏?!?/br> 他指著眼前的案桌。 李化吉臉色微變,卻不過霎那,就放了話本,起身走過來,謝狁拽了她的手,將她按倒在捉上,手滑過褲腰,將布料從繃緊的臀處脫了下來。 他聲音微啞,帶笑,扇了上去:“肥了?!?/br> 其實他的案桌位置很好,正對花窗,李化吉趴在這上面,被謝狁捏起下巴時,正好能瞧見那銀盤似的月亮。 可是李化吉眼淚漣漣,所見的月亮,個個晶瑩破碎,不成樣子。 謝狁將下巴抵在她的肩窩處,還在問她:“明天想不想去游湖?湖上看月,能瞧見兩個月亮,一個在天上,一個在水里,更美?!?/br> 李化吉含著淚,搖了搖頭。 第55章 近來, 謝狁總是會想起與李化吉這樣的相處片段。 他不能不痛恨這樣的自己。 就像現在夜半被轟隆隆的雷鳴聲震醒,聽著大雨磅礴砸落瓦片的聲響,謝狁下意識想到的竟然是這樣的雨夜, 李化吉究竟藏身何處, 可有片瓦遮身? 怎么可以這樣得可笑, 仿佛他就是一個十足的蠢貨。 哪怕是三歲稚子也知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道理, 唯獨他,不對毒蛇痛下殺手就罷了,竟然還會回味那些虛偽的沾滿毒液的虛情假意,真是可悲又可嘆。 謝狁實在睡不著,披衣而出。 正巧謝炎冒著大雨從外趕了回來,枝椏狀的閃電在黑幕上閃過, 驚亮半片天, 謝炎的蓑衣未脫, 三兩步跳上步梯, 跪在謝狁面前。 “大司馬,屬下尋到夫人的蹤跡了?!?/br> 謝狁瞳孔微縮, 不顧被雨滴滴出的水漬, 道:“她在哪兒?” 謝炎卻欲言又止。 謝狁心中不安, 道:“她怎么了?” 謝炎低下頭去, 不敢看謝狁的目光道:“屬下們在江岸邊找到了一支簪子, 仔細看了, 確信是謝府的發簪?!?/br> 謝狁聞言, 一怔, 茫然道:“你說什么?” 謝炎口齒清晰,謝狁不可能沒有聽清, 他如此問,不過是不敢相信罷了。 謝炎斟酌著詞句,又小心翼翼地說了一遍,這回謝狁渾身一顫,不等他說完:“只是一支簪子而已,并不能證明就是她出事了,你們再沿著大江仔細搜尋番,今日大雨,江水上漲,難道尸體還會沉在底嗎?去,快去!”